那是2001年的8月13日,我和老伴从英国探亲回来,当天晚上给岁弟打电话,得知他肝脏发现一恶性肿瘤,于7月4日在济南齐鲁医院做了手术,切除得比较彻底,现正在金乡家中疗养。这消息无异于睛天霹雳,一下子把我给震懵啦。
其实,对于岁弟生病,我多少是有点思想准备的。因为四月下旬,我曾回老家蒜都金乡,参加我国第一届大蒜节。当时发现岁弟脸色灰暗,便催他快去医院检查,他说:“等忙过眼前这一阵再去。”弟媳和侄儿亚非也都埋怨说:“我们多次催他检查,总说忙过这一阵再去。”这我理解。因为他命运多舛,在“左”的政治氛围下,他虽然学习成绩优异,却被剥夺了上大学文科的权利,不得不回乡务农。在艰难竭蹶中,为了谋生,他当过戏班里的“弦手”,小学民办教师,乡村剧团的编导,民营企业的推销员。有一次他去张家口出差,为了推销产品,书生气十足的他,不会喝酒强喝酒,寒冬腊月醉卧街头……。粉碎“四人帮”之后,他时来运转 ,以语文、政治居全县榜首的成绩,被录用为公办教师,不仅教学成绩突出,还挤时间为数十家报刊撰写教育杂文,先后出版教育杂谈随笔集《杏坛集》和《苦蕊集》,受到广泛好评。因而被评为山东省特级教师、“济宁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并被调到县教委担任教研室副主任。
正在他春风得意之际,却到了退休年龄。刚退下不久,即被聘为某民办中学的副校长,他以加倍的努力,一心扑在工作上,不仅抓教学,还兼管招生和杂务,忙得废寝忘食,无暇看病。
在他养病期间,我经常给他打电话,或询问病情,或请教专家后回答他提出的疑难问题。前一阶段身体恢复得还不错,精神也日渐乐观。后突然体温升高,且居高不下。九月十二日,不得不又回到济南齐鲁医院作全面检查。第二天,在济南工作的侄女李愔打来电话,说她爸爸情况不好,腿和脚都有些浮肿。听后我马上买票,同老伴一起赶到济南。当天晚上我们便到医院看望岁弟,他面色灰暗,消瘦疲惫,见了我们,咀唇微微抖动,泪珠不断地从眼角流淌下来。我劝他不要难过,安心养病。告诉他:“我们在济南住几天,天天来看你。”他听后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问我们住在哪里了,要我们早点回去休息。我说:“你病情比较平稳,要配合治疗,树立信心。”他点头同意。这时,时针已指向10点,怕影他休息,便起身告辞。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们去医院看望。这天岁弟气色较好,胃口也好,见了我们很高兴。我告诉他:“你两个侄女李苏和李茜,都来电话询问你的病情,祝你早日康复。”他微笑点头,并问我去英国探亲的情况。我讲了些旅英见闻,如在腊像馆同邓小平的腊像合影,以及剑桥和苏格兰之行。他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对在剑桥划船的情景,听得格外入神。因为他小时候读过徐志摩的名著《再别康桥》。他说:“康桥就是剑桥,只是翻译的不同。”接着他轻声背诵了徐志摩的名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听后我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连忙转变话题。
就在我们兄弟俩谈话的时候,从事过医务工作的老伴同侄儿亚非,一起去找了主管治疗的李大夫,了解岁弟的详细病情。回来的路上,老伴小声告诉我:“岁弟的癌细胞巳转移到腹膜,有的地方已鼓起来,腹腔大量浮水。李大夫说,随时都有出现意外的可能,并说,现在已到了通知亲人的时候了……”听到这里,我头脑发晕,两腿发软,险些跌倒。老伴连忙搀扶我坐在路旁,稍事休息,又接着说:“明天县教委来人,两个妹妹和亚非的爱人、孩子都来。”
两天后的上午10点,从家乡赶来的亲人们全聚集在我下榻的宾馆。中午吃饭时,大家由于心情沉重,谁也不愿多说话。为了打破沉默局面,亚非对我说:“大爷,明年的大蒜节又快到了,到时候再回老家看看吧?”我说:“本打算回去,如果你父亲的病好不了,就不……”话音末落,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见此情景,两个妹妹都低下头来,一个个泪流满面。
下午两点,我们一起赶到医院。今天岁弟精神特别好,有说有笑,问这问那,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为怕他太累,叙谈10多分钟,我们便起身告辞,送亲人们返回金乡。
第二天下午,我和老伴又去医院看望。今天岁弟情绪不好,很疲惫,不能吃东西,刚抽出很多腹水。我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准备回北京。”他轻声说:“回去吧,你心脏不好……”当我们起身告辞时,他慢慢睁开满含热泪的眼睛,用一种迷茫而又凄然的眼神看着我们,这是对医治绝望、无可奈何的眼神;是对人生和亲人无限眷恋的眼神;是对无法实现美好愿望而深感遗憾的眼神。直到我退至病房门口,他仍一言不发,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看着……我强忍眼泪,转身扭头,打开房门,直奔楼梯。
回京后的第三天(2001年9月20日)早晨,接到亚非侄儿的电话,说他父亲在医生抽腹腔浮水时,因太痛苦不让抽,结果腹水压迫心、肺,致使猝然故去。享年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