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佛传》(J. Edgar)未在本届奥斯卡有所斩获,这不出所料。尽管导演伊斯特伍德、主演迪卡普里奥都赫赫有名,题材也很合美国人的文化口味,但此片拍得失准,假如胜出,恐会使奥斯卡失去公信力。
电影里的胡佛,从早到晚绷紧脸上每一条神经,双目含火,嘴角抿住,更常无故抖动手掌,彷佛想把所有细菌抖掉。走路的步姿,说话的语调,亦是高度紧张,似乎苏联集团下一秒钟便会对美利坚发射火箭,所有美国人的生死存亡都压在他的肩头。但新闻照片和电视纪录片里的胡佛,明显放松得多。面对镜头,他通常是带着微笑发言,下颏微扬,没有把太多人放在眼里。
事实上,情报头子很少神经质,神经质的人都难做情报头子。像民国的戴笠,站在蒋介石面前或会稍有胆怯,伴君如伴虎,松懈不得,但出了场面,便总谈笑风生,挥洒轻拨,已足置人于死地。且看他于抗战胜利后,亲自宴请周佛海等大小汉奸,酒过三巡后,忽而闯入的军警把他们统统抓走,这是何等厉害的演技,难怪能在老蒋身边红得发紫。
迪卡普里奥把这个角色处理得太格式化、程序化,似是按着一个模子说话行动,看似有血肉,其实很空洞。演员失分,导演难辞其咎,尤其是伊斯特伍德这个级别的老导演。他对老男人的神态掌握应有一定的准确度,没理由会容许甚或指引迪卡普里奥犯此毛病。
更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是,导演花了不少篇幅刻画胡佛的同志恋情,彷佛在暗示同性恋的压抑情绪(以及恋母狂!)与控制狂的病态心理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这算不算是“抹黑”,恐怕要去问问基界朋友。伊斯特伍德这回失手了,老马失蹄,情何以堪。
然而,此片某些情节亦能勾动我的联想感触。譬如说,戏里的胡佛于逝世前对女秘书说:万一我有不测,把我的秘藏档案全部拿走,别让他人读到。一年后,他倒毙家中,女秘书第一时间把档案放入碎纸机。现实中确有此事,女秘书后在国会听证会表示,她所处理的档案只是胡佛的信函、账单等私人物品,跟机密无关。惟因死无对证,大家只好选择信或不信,奈何不得她。
我当然不信。理由非常简单:当有权或有机会滥权去探索机密,极少人能够抵受得住诱惑,尤其胡佛这种很明显具有强迫症的病态患者,面对经由偷听、偷窥、跟踪、告密而涌入的名流隐私情报,简直像一个色情狂走进曼谷的按摩院,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把身上每一毫升的睾丸酮尽情喷出。反之,如果不是这样的人,胡佛当初亦不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弄到FBI的首席位置,其后也不会无所不用其极地令FBI 扩权。若说他没在办公室内私藏档案,太不可思议了。
别低估了诱惑的力量。王尔德不是说过这个你早已听腻的金句吗?“我什么都能够抵拒, 除了诱惑。”我们都不是王尔德,诱惑亦非只对旷世天才发生作用。它存在着,呼唤着,从早到晚对你心底最黑暗的部分发出号令,叫你前来,跪求它,膜拜它,服从它。除了或欣喜或羞愧地被它驯服,你别无他法。甚至,刚开始时,是诱惑前来诱惑你,让你接受它,但到了某个阶段,诱惑本身的存在已经构成诱惑,毋须它来找你,你会自动去找它,你会花尽力气去探索诱惑的存在,把自己奉献给它。
如果诱惑是黑暗的海洋,刚开始时,是你站在岸边,海洋的波浪把你溅湿;其后,波浪把你卷走吞噬,但你仍有少许力气拒抗,爬回岸边;但很快,你在恍惚之间,自行走近岸边,纵身跳入海洋。别责怪诱惑,你其实已变成诱惑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么说好了:你是什么人便会遭遇什么诱惑,只因,是你自己走近诱惑,你希望成为诱惑。西方哲学家早说过,我们并不是面对诱惑对象然后才涌起占有欲望,而是,自己心底先有欲望,然后才找投射的对象。正是如此。
在胡佛年代,没有互联网,所以只有情报机关才可收集隐私。但,值此时势,任何人坐在计算机面前按动手指头,已可窥探任何人的点滴隐私;没有人强迫你,只是你自己拒绝不了窥探的诱惑。是以,你由早到晚坐在房间里上网,搜索你的朋友亲人情人配偶的所有秘密,不是秘密前来诱惑你,而只是,你暗暗渴望把自己融入别人的秘密之中。
你,其实就是胡佛。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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