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数次幻想过和日本人交往的情形,其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就是询问对方:关于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你怎么看?自我记事起,我就听闻无数次反日、抵日、仇日的行动或言论,还看过许许多多抗日战争题材的影视作品,其中包括被
我常常想,在我们身处的由各种关系整合而成的复杂而紧密的人类社会,绝对的“反日”简直不可能,恰如绝对的“反共”不可能一样。我觉得最有力的反日若不是拿起武器报仇雪恨,那就不妨采用另一种“极刑”策略:把“日本”这个词从汉语词典中剔除,无视它,屏蔽它,失踪它,消灭它,就当它在人类世界根本不存在,把所有和日本有关的书籍、影像、艺术品销毁,赶走所有在华的日本企业,把日货从中国超市撤下,禁止日本人入境也禁止中国人赴日,取消一切官方或非官方的中日文化交流,取缔所有教育培训机构的日语课程,拒绝日本参加上海世博会,不允许中国人看日本A片……一言以蔽之,让日本及日本人在中国人的视野连出现的资格都没有。当爱国者们朝日本电器或日本人吐痰的时候,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追问到底是谁把“敌人”放进中国领土?
在搞明白这些微妙、敏感而脆弱得不便分析的历史创痛之前,我无意中和日本人有了直接的交往:在推特上,有一个叫白银的日本推友,我曾跟他聊奥尔罕·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当他到中国旅游时,我寄了一本该小说给他及他的女友,我还在扉页写上祝福并签上我的真名,我幻想我的名字和诺奖得主的名字一起飘洋过海将是何等奇妙。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像一根线头,牵引出一段奇妙的相遇。作为礼尚往来,回国后的白银从日本给我寄来一本非常珍贵而全面的艾未未作品集,以及日本丝巾、书签等。前不久,他告诉我他的女友真由美将到北京旅游,希望我们能见一面。真由美是郑洲某大学外教部的日语老师,会讲中文。由于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以完全私人的身份和日本人见面、交谈,所以我既好奇又开心,我打算请真由美去老舍茶馆看戏,我第一次真心地觉得,中国的京剧、杂技、茶艺、大鼓、相声等是非常优秀而令人自豪的民族文化,相信她会惊叹。
在地铁前门站的出口,真由美看到我,一眼认出我,笑容满面地向我走来,毫无隔阂地与我手拉手,她很兴奋,像看到久别重逢的姐妹,她说她很喜欢中国,也喜欢中国人。而我也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觉得她是那么亲切自然,毫无陌生感。白银说得没错,我和她都是性格开朗的人,非常合得来。我们甚至很快跟对方说:“我很喜欢你。”幻想过种种和日本人交往的情形,没料到会是这样熟悉而自然,就像遇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中国友人。而关于那个日本侵略中国你怎么看的问题,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对日本并非一无所知,我有川端康成的小说集,我读过紫氏部的《源氏物语》,以及村上春树和渡边淳一的作品,我还喜欢黑泽明和北野武的电影,并收藏了一部分宫崎峻的影碟和久石让的CD,最近我又在读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的传记,我很想知道作为日本人的他们如何看待这些日本作家、电影人和建筑师的作品及成就,我想知道他们的理解和我有何不同,因何不同。我告诉真由美,我很喜欢日本,特别喜欢日本的寺院建筑及设计,精致唯美而充满禅意,而日本的平面设计和包装设计也别具一格,像他们的寿司一样精致雅丽。她非常开心,叫我有机会一定要去日本看望她和白银,她会和我一起去京都。我们互相拉勾,表示一定会遵守和实现这个诺言。
我其实还想知道现代日本女性对爱情与婚姻的态度,以及,作为东亚文化的一分子,当今日本人如何看待以美国为主流的所谓“西方文化”……总之,我有很多很多话题和疑问想与真由美交流、探讨。但,我不会说日语。而真由美的中文似乎只停留在日常会话的程度,相对繁复的思想表述无论是让她听懂还是作出反馈,都有一定难度。我第一次强烈而感同身受地意识到,学习外语是何等必要及重要。
和真由美同行的还有一个叫板本的日本女性,她不会讲中文,但会说英文。我既不会说日语也不会说英文,真羞愧。事实上我很好奇,真由美在中国长时间工作,与白银两地分居,他们如何维系爱情?这个问题我没敢冒昧问她。或许我的困惑缘于我所见过的大多数中国人的爱情同纯粹的精神之爱疏离得太久太远,所以我无从想象缺少身体供应的爱情如何保持亲密。
在老舍茶馆,她们极为开心,不断地赞叹和鼓掌,当表演川剧变脸的演员下来跟她们握手并在她们面前瞬间变脸时,她们激动得不得了,我在一旁很开心,我真的非常喜欢和欣赏她们脸上流露的那种自然而然、真实真诚的表情,反倒我发现中国女性在那些场合比较含蓄,缺乏真实和自然的反应。真由美说她来北京五次了,第一次欣赏到这么精彩的演出,她们不停地向我点头说谢谢。我欣慰无比,发自内心地为我们国家有这么精彩的传统文化技艺而自豪。
晚上,真由美的一位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工作的日本朋友高桥惠子请吃饭,邀我同往,于是,在孔乙己酒店,我和四个日本女人及一对日本老华侨夫妇吃饭,席中又是只有我不会讲外语,我再次觉得有些丢脸。但,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她们大大方方地说出各自的年龄:真由美48岁,高桥惠美50岁,而板本55岁了!天哪,我惊呆了!我原本猜测她们顶多40出头而已!我内心很震撼,为她们散发的自然活力与年轻的气质。我忍不住想起大多数50岁左右的中国女人,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容颜,她们的人生,是一种什么状态?和这群日本女人有何不同?我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联想自己——当我50岁时,是否也能拥有像她们一样的对广阔世界的好奇心和对生命的无限热情,并保持年轻自然的气质?
晚饭后我们拥抱告别,相约过两天再见。回家的地铁上,我回味着这几个日本女人带给我的震撼,我不知她们在日本属于什么身份或阶层,是普通女性还是社会精英,是大众还是异类,至少她们看上去都是普通女人。正因为如此,作为另一个国家的普通女人的我才会如此不平静。我问自己:你,想拥有什么样的人生?我发现答案居然是:可以没有爱情、没有婚姻、没有财富、没有成就甚至没有理想,但绝不可以不环游世界,与各种各样的异文化神奇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