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访谈:反对赝品 (2005年刊于南方人物周刊)


 

赵汀阳,1961年出生,广东汕头人。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清华大学伦理和宗教中心研究员、北京大学应用伦理学中心研究员、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等职。

赵汀阳著述甚丰,涉及知识论、伦理学、政治哲学、美学、存在论等领域。主要著作有《美学和未来的美学》(1989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哲学的危机》(1992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论可能生活》(1994年,三联书店版;2004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修订版),《一个或所有问题》(1998年,江西教育出版社),《22个方案》(1997年,辽宁大学出版社),《人之常情》(1998年,辽宁人民出版社),《直观》(2000年,福建教育出版社),《赵汀阳自选集》(2001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长话短说》(2002年,东方出版社),《没有世界观的世界》(2003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等。现主持《论证》和《年度学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两份连续出版物。从1998年开始,赵汀阳在《读书》、《天涯》等杂志陆续发表一些自称体现“与哲学有关的议论”的漫画,2004年结集《观念图志》,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至少在1994年,赵汀阳就在自己的《论可能生活》中系统地提出了“无立场”方法论,认为在思想的领域中,一个人不能“执”于任何一种立场,而要在公平开放的交流平台上,将问题的各种可能性“摊牌”,以最终找到最有效、最切题的立场。就我们的接触来看,赵汀阳在人际交往中也谨慎地保持着这种“无立场”态度。然而,在生活态度上,赵汀阳有着自己强烈的立场,那就是: 缓慢行走的哲学思想姿态,反对赝品的社会文化姿态。

 

赵汀阳和他推崇的苏格拉底和孔子一样,更像一个行走着的、思想的哲学家,而不是书斋或学院之中的学问家。苏格拉底曾经带着他的学生们在雅典城各处游荡,孔子及其弟子们也曾在周游列国之时讨论和传播理念。正是在这样的“行走”之中,思想遭遇了生活中的真实问题。然而,后世的学院传统将哲学变成了哲学史,将思想变成了训诂;思想者的形象,也从“行者”变成了“坐而论道”,“读万卷书”遮蔽了一度同样重要的“行万里路”。“行走”的姿态和风格,被长久地遗忘了。

 

商业化的文化生产假定了人民只需要最肤浅的安慰,即所谓“心灵鸡汤”或“成功宝典”。于是,大量的赝品被塞到人们手中,甚至会制造出某种虚假的繁荣景象。因而,赵汀阳反对赝品的姿态,在很大程度上是孤独和卓越的(这又是一个他喜欢的概念)。反对赝品就是对卓越的坚持,是对人生的丰富、对幸福的深刻与崇高的坚持。

 

赵汀阳很少谈论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我们从只言片语中依旧可以发现,他有着自己的侠客梦。他崇拜荆轲,曾经渴望成为一个刺客。他推崇先秦时代,因为那个社会崇尚人的尊严和勇气,对真正高尚的人满怀敬意,于是会有许多视死如归的勇士慷慨赴义。不久前,我们在赵汀阳的居所中进行了一次访谈。为我们打开房门的正是他本人: 不高的身材,瘦削而悠然,戴眼镜,一身黑色。坐在宽敞的客厅中,捧着清淡的绿茶,赵汀阳缓缓地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思想之门。

 

哲学在中国

 

吴虹飞: 您最近的一次公共活动应该是11月18日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哲学节在中国”。作为联合国“哲学节”的中方负责人,请简要介绍一下情况吧。

 

赵汀阳: 哲学节是2000年联合国确立的一个新节日,选在了每年11月的第三个星期四,在世界上数十个城市同时举办。这个日子是猜测中的苏格拉底的生日。这个选择是很有道理的。在我看来,西方哲学有两次起源: 第一次是前苏格拉底哲学;第二次就是苏格拉底。这造成了两个重要的转向。苏格拉底之前,哲学是对世界本原的猜想,人们有各种意见,但还没有哲学的方法论。人人都有权说出意见,但意见未必都是真理,因此,在各种说法(logos)中挑出真正的logos,就变成一个根本问题。苏格拉底发明了哲学的方法论,就是所谓的苏格拉底式对话,它成功地把议论变成了讨论,把说话变成了分析。大家把想得到的各种逻辑上的可能性统统摆出来分析。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它决定了哲学研究的不是某个事实,而是某个问题的全部可能性。另外一个转向,是他把以前那种对自然的纯知识论好奇,拉到对生活问题的讨论上。苏格拉底关注的是“德性之知”,希腊说的“virtue”,按现在的说法,接近于“卓越”。哲学要研究的是关于“卓越品质”的知识。对生活来说,重要的德性是人的德性,社会和国家的德性。这使哲学成为一种跟价值问题有关的讨论,主要是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的问题。

 

我们中国与此不同。中国哲学可以说只有一次起源,在先秦或更早,一入手就是苏格拉底式的伦理和政治问题,我们没有走过那条纯知识论之路。从周公开始,直接讨论的就是有关生活的社会制度问题。西方有“metaphysics”,元科学研究。中国则只关心“metahumanities”,人文原理研究。关于自然的形而上学其实不是个问题,因为自然不是人创造的,我们做不出来的,就不可能知道它的最终道理,所以,关于自然的世界观只能是某种美学观点。中国哲学在给自然选择了一种在美学上具有优点的世界画面,像阴阳五行等之后,就不再劳神费力。既然永远不可能知道世界的真相,那么就给它“最美的图画”。而生活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它的问题是必须回答的,否则有可能把生活过坏。而世界并不是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

 

吴虹飞: 您的那份问卷,在“最伟大的哲学家”问题中,统计排在前两位的是柏拉图和孔子。对这个结果,你觉得意外吗?

 

赵汀阳: 我觉得很正常。我猜想这两人的书未必大家都读,但大家都默认那是最伟大的经典,不好意思不把他们选上。另外一个更根本的原因,他们的思想实际上已经化在这个世界的现实中了,我们的世界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的思想参与所成的,这就是伟大。

 

吴虹飞: 这份问卷中还有什么比较有意思的结果吗?

 

赵汀阳: 十个哲学家的排序,前面六七个都跟孔子、柏拉图一个性质,不好意思不选。后面几个真正能够说明问题的,主要是西方的哲学家,近现代的,尼采、海德格尔。这很值得分析。在现代人物中,西方有许多人重视胡塞尔和维特根斯坦。但在中国,他们都很靠后。

 

吴虹飞: 您觉得可以怎样解释一下这种结果?

赵汀阳: 参加我们调查的,主要是青年人。李泽厚说过,年轻人都会喜欢尼采。青春期的心态往往是比较注重自己,赋予自我很多独特性,又喜欢浪漫。尼采强调个人,大家就会很喜欢。当然这也是对尼采很表面的理解。比如尼采关于现代性的判断,是很深刻的,反而大家关注的很少。

更值得解释的是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谈的是“存在”这样的“终极”问题,爱好哲学的人们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因为这些“终极”问题感觉上比较深远,似乎能够“一步到位”,尽管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当然,海德格尔谈得很漂亮。

 

吴虹飞: 有人称您为当代中国少有的不被西方理论霸权影响的哲学家。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赵汀阳: 这个评价高了……非常感谢。实际上我受西方理论影响还是很大的。在1980年代,我还没有自己独立的想法的时候,以专家的方式研究过几个西方哲学家: 康德、胡塞尔、维特根斯坦。我不排斥西方的资源。但我后来的做法是以中国为本,去“化”西方资源。过去曾经以为西方的框架是一座哲学房子,什么东西都要往里面装。后来我发现装错了,那里装不下需要思考的问题。现在我希望这座哲学房子是中国的框架。来者不拒,但是要搁在我们的框架里。现在我用的就是中国的思想框架,所以属于中国思想。

这一百年来,中国的传统中断了,发展很慢。据我观察,中国大概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才对自己重新有了自信,才能重新创造性地去思考一些问题。现在我试图把中国的思想在现代的条件下做厚做深。

 

哲学的正宗传统

 

吴虹飞: 您是怎么开始进入哲学的?

赵汀阳: 我的理想一直是很宏大的,小时候想当一个原子弹的制造者,想当一个刺客。但你想做的可能很多,实际上做的是由你的能力决定的。我只会干这行。当然做数学也是可以的,中学时候我的数学很不错,但在高考前我自己选择了文科。真正开始对哲学感兴趣,是在大学高年级的时候,我觉得它和数学比较接近。

 

吴虹飞: 学习哲学是不是很好玩?

赵汀阳: 哲学一点都不好玩,但却是一种智力极限挑战,因为哲学专门想一些人们想知道而又几乎不可能知道的东西。不敢自以为是的人能够做哲学,他会发现无数解决不了的问题。

 

吴虹飞: 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赵汀阳: 恐怕是毛泽东了。毛泽东的创造性极强,而且他只推崇创造性。他本人喜欢用的是“革命”一词,他的革命是肆无忌惮的,而且是不断革命。他主张的过激的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我并不同情,至少有不同看法。

 

吴虹飞: 您从您的老师李泽厚先生那里得到的最大收益是什么?

赵汀阳: 自由。

 

吴虹飞: 谈谈您说的哲学的正宗性吧。

赵汀阳: 就是回到苏格拉底和孔子的传统,也就是关注生活中真实问题的传统,这是哲学的正宗性。不同时代的哲学问题跟这个时代“要命”的问题是相关的。当代的哲学问题,应该都是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的问题,是现在的全球化过程中,社会形态、制度、法律、伦理等方面深刻变化提出的新问题。从18、19世纪到20世纪前半叶,哲学面临的是科学的迅速发展,那个时候主要是知识论的问题。现在我们困惑的,主要都是政治和伦理性的问题。这应该是哲学的正宗,是人类一直的苦恼,所以现在我们要呼唤一种回归。

 

吴虹飞: 您的这个哲学正宗传统,被有人批评为“老的、白的、男人的”传统,您怎么看待这个批评?

赵汀阳: 说到“老人”这个隐喻,我很愿意承认这种说法。今天这样反对“老”,是现代性的文化。对现代性,尼采说,现代就是奴隶反对主人、低贱反对高贵的运动,这个运动建立了新的价值观,以“进步”为标准,于是就反对传统。列奥·斯特劳斯进一步概括这种逻辑,就是新的反对旧的,年轻的反对年老的,今天反对昨天,现代反对古代。麦克卢汉也讲到,现代要求人们必须不断地保持青春,必须永远年轻,就像个“过不完的青春期”。现代性开始作为奴隶反对主人的政治运动,打破不平等的社会结构,这是合理的;但后来把这种政治逻辑转化成了一种文化逻辑,就比较有害了。文化事业需要积累,需要精益求精,需要有品级,这是文化的逻辑。不能在文化上逼着人假装永远长不大,总是向可以撒娇和不负责任的童年和青春看齐,而故意反对两千年前、二十年前甚至两年前的成就。现代性导致的这种不断背叛和不断革命,在文化上的弊病,就是破坏了积累和精益求精。所有东西都是瞬间报废的,就显然只能是低成本、低劳动量的产品,无法产生高品质的精品。所以今天生产出大量垃圾,根本不给你时间,只能瞎凑合,只能糊弄。所以,“老年”隐喻的东西并非都是坏的,相反,它与责任感有关。当然,我觉得“老年”、“男人”这样的隐喻都有一刀切的极端性,真实的事情并非如此。老年和青春的优势并非不能兼备。

 

至于“男人”的说法,就更有趣了。这是一个事实,不管中西古今,哲学这个领域,主要是男人在做,这难免导致哲学气质的男性化。女哲学家非常少,像汉娜·阿伦特,很了不起,但由于某种原因,事业没能做到极致,但她的才华是足够的了。还有安斯康姆,她是维特根斯坦的学生,也是维特根斯坦身后所有手稿的整理出版者。她自己的贡献是重新恢复了德性伦理学。她在1958年提出这个问题,整个西方到1970、1980年代才开始重新重视这个问题,可见她的敏感。不过这些女哲学家用的也是男性思维。我们必须承认,哲学到现在还是一个男性化的行业。但我们在这次哲学节设了“女性与哲学”专场讨论,就是希望能够发现一个新的角度。我不可能替女性去不同地想像这个世界,但我相信,这个世界由女性来看,肯定会有所不同。也许会更加有趣,但关键是女性观点的哲学还没有做出来。

 

吴虹飞: 在关于“最伟大的哲学家”的问题中,您罗列了一些可能的人选。我们注意到,属于当代的哲学家很少……

赵汀阳: 相对于两千多年的传统,已经不算少了。当代哲学的创造性并不很大。有几个人是有推进的。维特根斯坦是非常独创的,海德格尔也有推进,胡塞尔也有推进,哈贝马斯也有一点推进。还有像罗尔斯,他影响很大,但独创性不强,主要观念都不是他发明的,只是进行了修改和更好的表述。

 

吴虹飞: 您最近谈到哲学考虑的是如何“使思想的能力和魅力最大化”,谈一下您自己的具体实践吧。

赵汀阳: 思想能力和魅力的最大化,我自己肯定还没有做到。思想能力的最大化,这是我一贯推崇的方法论,也就是我说的“无立场”方法论,这是从老子那里发展变化出来的。《道德经》第五十四章最后说到怎么才能正确地看问题,要“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简单地说,你要看清楚事情,千万不能够以自己为尺度。如果你是要去买房产或者买汽车,这个时候“自己”的尺子是适用的。但要分析国家利益,就必须以国家为尺度,如此等等。另一方面,任何一个立场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一个立场不可能被另一个立场驳倒。关键是把一个立场用在哪里才合适,也就是讲究分析对象和分析框架之间的协调匹配。所谓的思想最大化,就是必须动用全部的可能性,把各种立场的底牌给亮出来,不留任何豁免或思想走私的余地。

思想魅力的最大化,就是你想的问题必须是和大家心中的困惑、和大家的幸福相关的。问题不仅要“切身”关己,也要“关人”、关心天下。这样的思想才会有魅力。

 

吴虹飞: 简单总结一下您自己的写作风格吧。

赵汀阳: 风格,我希望这样: 思想深刻,但表述“清楚明白”。其实这是笛卡尔的原则,是他的风格。我做的东西,在方法上是逻辑的,在问题上是严重的,像政治和伦理,这些事情本身是严肃的,所以只好努力把事情说清楚。思想是跟人说正经事,不是给人闲着把玩的,所以要用最清楚的语言。

 

吴虹飞: 您最近都在看些什么书呢?关心的是什么问题?

赵汀阳: 我这些年看的书都是跟工作有关的,除了哲学,伦理学、社会学、经济学、人类学、政治学,都看。每个学科接触的事情以及切入角度都不一样,能够从好几条路去一个地方很有意思。

我最近做的主要是政治哲学的问题,中国政治哲学。我最近有两篇关于中国古代“天下观”的长文,很快会出本书,《天下秩序——世界制度的哲学分析》。

 

“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吴虹飞: 您经常说到“有趣”,谈谈您的生活吧,您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趣的人吗?

赵汀阳: 我希望有趣,但没有那么容易做得到,有时候会受问题的限制。我关心的很多问题本来是很严重的,没法有趣,也就笑不起来了。

 

我觉得个人的生活、个人的经验不值得一谈。我并不是说所有的个人经验都不值一谈,我是说我的不值一谈。我一直觉得,如果你没有打过仗,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事情,没有管理过国家,你不是比尔·盖茨,没有经历过大的变化,有什么好谈的!我不否认别人有谈的权利,但我个人的选择标准是,你如果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就没什么好谈的。

 

吴虹飞: 您的同事周国平写了不少散文,您是不是也写一点?

赵汀阳: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散文。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从来不关心风花雪月,最不想当文人。最想做而不会做的事情是: 造原子弹,当将军,或者数学家,科学家,刺客,特务。还有,我羡慕有功夫的人。我认识两个高人,广州的阮大侠和北京的余大侠,手一动就摔人一跟头,很是佩服。传说我祖上也是武林人物,可惜功夫失传了,惭愧得很。

 

吴虹飞: 您的漫画很受欢迎,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赵汀阳: 受欢迎吗?我的漫画书,销量还不及哲学书。很多人对我说,你的漫画我们看不懂。我本来就会一点儿画,我学过绘画。但很多年没有画了。开始的时候,就是画给朋友玩儿的。后来被一个编辑看到了,在一些刊物上发表,就慢慢地一直画下去了。

 

吴虹飞: 您能回忆几件或者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吗?

 

赵汀阳: 谈恋爱和吃大螃蟹都很快乐。有一天一个朋友拿来两只五斤多的大螃蟹,很好吃。

 

吴虹飞: 您认为幸福是什么?

赵汀阳: 真正的幸福是很少见的,就像真理和美一样不可多得。人们没有幸福的时候,就只好拿快乐来糊弄自己。所以,快乐只是暂时的目标,幸福才是生活永恒的目的。我不相信有人不明白什么是幸福。人都是明白的。当得不到幸福的时候,他没办法,只好用快乐去替代。“赝品文化”的精义其实就在这,它有一种毒品式的替代性。毒品能够让人high到假装自己很伟大、很痛苦、很深刻、很特别、很有个性,如此这般。可惜那都不是真的。

 

(本文与穆青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