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生命中的星星和月亮——江勇振教授访谈录


闫红:江教授您好,您是美国印第安纳州德堡大学历史系教授,最近您又出了胡适大传的第一本《舍我其谁》,但是在这之前,您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应该是写胡适感情世界的那本《星星·月亮·太阳》,请问您是怎么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的呢?

江勇振:我写星星月亮是一个意外,我最初是为了写胡适传,可是在中国做研究,很多档案馆不让人复印,不能复印只能手抄,胡适留下来的材料又非常多,中文材料就有两千卷,英文材料有五百卷。我就决定先从英文看起,这样我就发现了很多情书,多到我觉得可以变成一本书的地步。

书名是从曹诚英的信里得到的灵感,她在给某封写给胡适的信的末尾,画了一个月亮,她也跟胡适说过,你具有太阳的特性。我觉得在胡适的情感世界里,假如他是太阳的话,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比较重要的几位是月亮,剩下的都是星星。

 

闫红:您觉得哪几位是月亮?

江勇振:三位,江冬秀,曹诚英和韦莲司,剩下的就都是星星了。

 

闫红:在许多中国学者的笔下,江冬秀都挺厉害的,听说胡适跟曹诚英好上了,就操起菜刀声称要先杀胡适两个儿子再自杀等等。但是在您的笔下,我看到了江冬秀可爱的、柔情富有感情的一面。

江勇振:是的,我们看她的信,她有错别字,但其实蛮通顺的。这是了不起的一个人,她没有念过多少书,但她有办法用文字来表达她的想法。我认为他们两个之间一定有着他们特殊的感情。我在书中写过,胡适在美国当大使期间,有一天,他穿上江冬秀寄来的衣服,发现口袋里装着两副象牙耳挖,他给江冬秀写信说:只有冬秀才会想到这些。

 

闫红:我在您的书里看到,江冬秀给胡适写信说,那天在医院,我推门进去,看见曹诚英躺在你旁边,我拉下脸来没理你们。我当时看了就觉得她挺能忍气吞声的啊。

江勇振:她很懂得自制的一个人,很多男性作者很糟糕,想到江冬秀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的颠倒版。想象她很粗俗,很粗鲁。他们把江冬秀描述成那个样子,自己回过头去想,难道不会不好意思吗?

 

闫红:他们可能对自己的老婆不太满意,借此泄私愤吧。胡适曾经说过父母包办的婚姻不见得就没有爱情,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江勇振:在那个过渡年代,像胡适这样的一个人,他能够超然地面对他的婚姻,我相信他一定经过挣扎的阶段。他在美国的时候,他对韦莲司是有爱慕的,,我推测他是给韦莲司写过情书的,韦莲司是一个很保守的女性,虽然她在艺术上很前卫,可是在感情上蛮保守的,我在我的书里写道,韦莲司在1927年给胡适写的一封信,这是我后来找到的。她说:你回国后我发现我爱上了你。胡适可能在这一时期给韦莲司写了表达爱慕的信,我不认为韦莲司会很主动。

 

闫红:以前唐德刚跟夏志清讲韦莲司,一个把她形容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个则说她是大胆挑逗胡适的狂狷之士。但我读了您翻译的韦莲司的那些信,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江勇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也是因为很多作者把韦莲司的形象弄得面目皆非,比如说有位叫朱洪的,是个学者吧,写韦莲司留胡适住在她家,还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搂住了胡适的脖子,好像他在场似的。

 

闫红:但韦莲司确实给胡适写过一封信,大意是希望那天我失礼的举动,没有吓到你,这失礼的举动指的是什么呢?

江勇振:你要知道韦莲司写信时是一个很客气的人,哪怕她口气重了一点,她也会道歉。那个时候他们刚认识不久,胡适爱上她,也是在更晚一点的时候,她本人则是在胡适离开之后,才发现她爱上了他,所以她绝不可能出现某种行为。

 

闫红:而且我看他们之后的通信,都是在探讨思想上的东西,对于男女之情基本无涉。如果真的出现过挑逗与抗拒,怕是不能做得那么从容吧。

江勇振:胡适在留学时,受益最大的,是跟一个美国朋友——碰巧是一位女性,能够交换很多想法、读书的心得等等。从某个角度来说,胡适认为他跟韦莲司的交流,让他能够演练他的某些想法。很多想法是在他和韦莲司交往之后,他的观念才变得成熟了。这个在今天的社会里都不容易有,何况是对于二十世纪初期的乡村到美国去留学的青年,这是一种不但超越种族,也超越了性别的友谊。但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已经订婚了,即使两次梦见她,他也没有别的举动。

 

闫红:我觉得胡适跟韦莲司的感情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特别地慢而持久,在年轻的胡适留学期间,他们相处了好几年,却没有进一步地发展。胡适回国后,甚至还写信向韦莲司汇报他的婚姻生活很美好。而这之后,他又和他嫂子的妹妹曹诚英有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江勇振:是的,不过我不认为胡适是在他的婚礼上,爱上了作为伴娘的曹诚英,你想想看,那是1917年,胡适刚从美国回来,他的眼光已经在在另外一个世界了,他都已经放弃了一个他所喜欢的、有知识、能跟他沟通的女人,怎么会在看到一个漂亮的伴娘就爱上她了?

 

闫红:胡适似乎不是一个轻易被美色打动的人,他的两个女朋友,都不漂亮,且都比他大很多。不过我倒是相信曹诚英在婚礼上对于胡适产生了好感,他不但儒雅,还是才回来的洋博士,对于女文青曹诚英是有吸引力的,从之后他们的通信看,也是曹诚英写得多,胡适回得少。

江勇振:我现在怀疑曹诚英相当主动,主动到他无法抗拒的地步,如果我写一个修订本,我会加一些新的材料。比如说,为什么他的日记将曹诚英化名为“米桑”,这个名字出自一本小说。小说里叫这个名字的,是一个大胆的,让男人无法抗拒的人物。这个大胆的女性对一位神父说:你是个神父对不对,我看你有没有办法抗拒我。神父果然就没法抗拒。他给曹诚英取这么个化名,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

 

闫红:我之前看过的作品,都将胡适跟曹诚英的爱情描述得很哀怨,好像是两个相爱的人因为现实阻隔而只能终生遥望。可是,在1936年,曹诚英去美国留学之后,胡适却在给韦莲司的信里说,你说得不没错,她确实是一个人人哄捧、夸她有点小聪明、被惯坏了的孩子。这怎么听上去都不像好话。

江勇振:那个时候,他跟韦莲司已经有了肉体上的关系,对着新人讲旧人坏话确实不是个美德。不过,结合实际情况来看,应该是韦莲司先在信里面说了曹诚英什么话,胡适才做出这种回应。但那个时候,韦莲司以为曹诚英只是胡适一个表妹,她没想到她还是胡适的情人。

 

闫红:我虽然对曹诚英知之甚少,但也可以想象,作为同性,和她相处不大可能会很愉快。她无论是写给胡适的信,还是写给她哥哥的信,都是一种长吁短叹的口气,抱怨、哀叹,很典型的女文青的气质,完全不像韦莲司的信件那样具有理性、幽默感和思想含量。

江勇振:我倒没想过和曹诚英相处的事儿,但是,有意思的是,胡适写这封信,本来是想阻止他来美国时,韦莲司也邀请曹诚英来她家。他害怕同时面对两个和他有关系地女人,更害怕曹诚英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为了做坦然状,他还将写给曹诚英的信,交给韦莲司转交。他没想到的是,曹诚英大概看到这封信很激动,一股脑儿把他们的事儿,全跟韦莲司说了。韦莲司当时应该很受打击,她没想到,她不是江冬秀之外,胡适生命里唯一的女人。所以,胡适来到绮色佳时,她避而不见,后来给胡适写了一封信,用很幽默感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感觉。在信的末尾,一般美国人都是署上时间地点,她署的是“挖空的心”。

 

闫红:可以想象那种剜心的痛楚。但在这之后,她对曹诚英反而更好了,曹诚英甚至都搬到她家了。

江勇振:这是韦莲司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在封信里,她也对胡适说,我并不恨你。她后来还跟胡适说:因为我爱你,所有爱你的人我都爱,你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杯子里面的水,已经满到要溢出来的地步,我不需要其他的了。我完全没有办法想象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一个我所爱的人。我在写那本书的时候,翻译她的信,每一封信我都非常喜欢。

 

闫红:一方面胡适和韦莲司保持着很长久的恋情,另一方面,胡适生命里不断有其他的女人出现,韦莲司都有所了解,但是她并不非常哀怨。是否是因为她能分得清爱与占有欲的差别,因为那个人爱别人,并不伤害到你的爱,可是,他爱别人,一定会伤害到你的占有欲。

江勇振:1927年的时候,她说过,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关系,现在谈话时我突然想到韦莲司所以能成为这样一个韦莲司,她经过多少挣扎、沉淀,她怎样地梳理过他俩的关系。她最后说,我们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呢?我要面对那些话,就像有芒刺刺着我的手,可是我拿过来再把它抛出去。这是多么震撼的话。

 

 

闫红:当感情受挫,有的人是溃败,有的人是升华,韦莲司被迫升华了一次又一次。胡适结婚,她升华一次,最后淬炼成一个很了不起的女性。

江勇振:一个人能让别人觉得可爱、伟大,就是因为她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东西,特别是爱,难以控制的一个东西,她都能驾驭得很好。我曾笑言,交美国女朋友的一个好处,是不用偿相思债。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就是男女朋友,没有油盐酱醋在里面掺和,没有日常的摩擦,也许他们的关系会保持得更长久,可是如果两个人地关系是那么亲密的话,你说,怎么能够做到不在一起?这就是一种矛盾。

当然,胡适到美国来担任驻美大使,而这时韦莲司已经从一个崭露头角的女画家,回归到家庭,她也有自惭形秽之感。

 

闫红:但是胡适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强势,他俩面对对方时,都是一种低首的姿态,有一种很好的爱情,就是永远在对方面前保持真诚的谦逊,觉得对方弥补了生命里的不足。

江勇振:这恐怕也是他们为什么保持这么久地原因,在他们变成情人之后,韦莲司给胡适写信,遣词造句都是很有分寸的。人一般都有一个弱点,熟悉了之后都会变得随便,但韦莲司就不会,她从来不随便。

 

闫红:是不是因为一般男女相爱,都是看对方的皮相?他俩一开始就是精神上的交流,一生保持着不疲倦的感情。

江勇振:可能也要考虑到空间的距离。那么远的距离,使他们不用去面对在一起的厌倦。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瞬息就可以交换各自的信息,但胡适和韦莲司的那种年代。科技发展到某种程度,大到可以使人与人之间交流性质产生改变,你想那时又没有电话可打,必须用文字,或者是信或是电报,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看不到对方的形象。在那个年代,我想见到这个人,写一封信,起码十天半个月,那就需要训练自己去克制。知道自己的感情到达那里,需要两个礼拜,而对方的回应到来,需要四个礼拜。

 

闫红:我还感兴趣的一点,是江冬秀对于他们的感情的态度,胡适去世之后,江冬秀让韦莲司写一份自传给她,我想她对韦莲司一定是有点吃醋的,但她还是觉得韦莲司是胡适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个人。

江勇振:我怀疑江冬秀并不知道她先生和韦莲司真正的关系,她最不能谅解的,一直都是曹诚英,我认为她可能不大了解胡适和韦莲司的关系,他们所有的关系,都发生在美国。

 

闫红:我不像您看过很多资料。不过我想,就算她知道韦莲司,她也不会像介意曹诚英那样介意韦莲司,因为她应该明白,韦莲司对她的婚姻不会造成根本的影响,那么远的一个美国女人。

江:对,威胁性不会那么明显。

闫红:江冬秀非常崇拜胡适,她觉得胡适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学者,她应该很清楚,韦莲司能给胡适一些精神上的影响,而曹诚英就做不到,不能在思想上给胡适太多益处。假如我是江冬秀,可能对韦莲司也就认了,但对曹诚英则不能。

江:有这种可能,这也是江冬秀过人之处,一般人没法扮演像她那样一个角色。

 

闫红:除了我们提到的这些,胡适的一生里其实还有其他的女人,这跟大家对于他的印象不大一样,你怎么看胡适的感情世界?

江勇振:有位在图书馆工作的小姐,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她说想看我的书,那个朋友就找给她看。她看了序言就拒绝再阅读下去,她很生气,认为我把她心中的偶像给破坏了。很多人都有这种认识,甚至还有人认为我不该写这本书。但是我并不觉得这样一个胡适有什么问题,假如他真的是一个会利用他的名声、地位、才华去玩弄女性的人,他可以玩弄到更多。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他主动的,只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胡适也不可避免、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写胡适、丁文江,还有徐志摩他们的事,书里说,徐志摩爱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女人,爱的是美,那个美,在每一个不同的女人身上找到,他可以爱的人太多了。不一定是男性,无论女人男人,都能在不同的人身上找到不同的人美的部位,这部位不一定是形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如果这是事实,一个人显然会爱不同的人,也可能同时,也可能不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