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偶然的劳动体验


     一次偶然的劳动体验 

■杨献平 

有一些还在地里长着,大部分已经金黄,麦穗子焦枯,而头顶的麦芒则愈发挺直,扎人手指,连蝴蝶和飞虫都不敢碰了。有些依然颜色青青,细长的叶子朝外支棱着,穗子饱满,正在通过麦杆,使劲榨着下面的田地;麦芒有点透明,我蹲下来看,眯了一只眼睛,透过它们的身体,看见了更多的它们,以及悬在正空的太阳和四边地里的人们。

妇女头顶花色头巾;男人们大都脸膛黑红,裸着落满灰尘的头颅,汗水油泼一般,滴滴向下,掉下胸前胸后。衣衫贴在皮肤上,躯体玲珑毕现。他们没有发现我的到来,眼睛在手掌、庄稼和镰刀上面,飞快舞动。一溜麦子被抓住的时刻,身子一阵激颤,感觉就像遭遇爱情的女人,身不由己,在潮水一样的快感当中,被锋利的镰刀连根斩断。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太多,尤其是亲手劳作的人们,他们只是想着,尽快将这些麦子割倒,用地边的榆树枝条一堆一堆地捆起来,再放在架子车上,拉到麦场,太阳下面的艰苦劳作才可以告一段落。

我当然不会这样想。这一个中午,一个人骑着车子溜到农村的田间。在树荫下面,我悠闲得像个花花公子或者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手指间夹着香烟,身边的青草堆上撂着一瓶饮料。坐在特意拿来的报纸上面,东边的细风一波一波袭来,像是轻柔的手指,口含冰块的女子……说不出的优雅和清凉。一边的西瓜地里滚着一颗颗的青色西瓜,垄间夹着一些长长的豆角秧子,在人插在跟前的木枝上面,摇着满身的圆形叶子,也像我一样。正在劳作的人们不看我一眼,他们在成熟的麦子之间,像起伏的巨大蜈蚣。我想他们太忙了。尤其在中午的炽烈阳光下面,氤氲的地气,高热的温度,肉体犹如笼里的馒头,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忍受的,我甚至想,他们的劳作应当在早晨或者傍晚时候。

麦子相继倒下,在他们身后,一垅一垅的麦茬,白白的切口闪着耀眼的光芒。他们不断向前,手中的镰刀宽实无比,青色的刀锋和紧密的麦子发出唰唰的响声,节奏整齐,我听起来,有点音乐的味道。不知道他们是否感觉到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亲自收割的人们已经麻木甚至厌倦了,这在诗人眼中浪漫而有意义的劳作显然成为了谎言乃至善意的欺骗。包括那些麦子,长在地里,尤其有风的时候,的确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而实际操作中,这种美就消失了,找不到一丝踪迹。这方面我有经验,当年在家乡,收割麦子一直是我极其讨厌和激励回避的一项劳动,宁可上山砍柴,也不愿跟在父亲母亲后面,收获一身的扎人的麦芒子。而今,我远离了农事,坐在一边,看着别人的劳作,想着自己的悠闲,心里竟然产生了相当可耻的优越感,但有什么办法遏制与生俱来的浅薄和庸俗呢?由此,我不再盲目相信和赞美。

我看见了好多的鄙夷眼神,来自附近的不同方向。就在一瞬之间,离我最近的麦地里面,那一位女孩子,红色的上衣,头顶蓝色头巾,涨红的脸庞,一瞥之间,眼睛的那一种光芒,比镰刀更为锋利,在我灵魂上面,狠狠割了一刀。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疼,之后是羞愧,并看见隐形的鲜血,正通过麦管,向着更低的地方下落。我急忙站起来身来,首先一阵晕眩,一边的杨树躯干扶住了我。我想我应该去体验或者回味一下,走到地里,向女孩子的父亲提出申请。他显然已经很老了,起身的时候,竟然呲牙咧嘴,呻吟出声。尽管最终站了起来,但之间的过程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腰依旧很弯,似乎一张随时可以搭箭发射的硬弓。而他的眼睛依旧很亮,掩藏在皱纹里面,仍旧有着穿透的力量。

其实,我再如何努力,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接过镰刀,也摸到了他的汗液,很滑腻的感觉。我蹲下来,手掌伸向那些依然摇动并且显得高傲的麦子们,枯了的叶子有一种刀子的割疼感,在我的手掌之上,划下了白色的痕迹。镰刀越过它们茂密的根部,完全吻合之后,我使劲回拉,一阵响声之后,它们就倒了,在我的手掌里面,沉甸甸的。我放在一边,手掌伸向另一些,如此不到三个来回,我的手腕就开始发软了,气喘吁吁,速度也慢了下来。太阳照旧猛烈,像一根根灼热的钢针,锥刺着我的皮肤。汗水汹涌,也不知道出自身体的哪个部位,到处都是,粘粘的,穿透了衣服。我顾不上擦掉它们,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尤其尴尬的是,我始终觉得有那么两双眼睛,时刻盯着,好像是一种鞭策、鄙夷和催促。我自己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来,哪怕半个小时,也算是一种交待和证明。

麦子们继续一把一把地倒塌。我继续割着,像个急于求成的猴子,总是想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少的气力获取最多的实惠。而身边的女孩已经超出了我许多,她平静不妥协的劳作,让我焦急和嫉妒。在她的后面,在劳动当中,我突然想到,真正的劳动是一种耐力,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残酷战争,是人与庄稼、土地、天气和自己的一种持久的心智乃至生命的较量。

手中的镰刀愈发沉重了,那些整齐的麦子此时显得威猛无比而又盛气凌人,它们在一点点地消耗和削弱着我的耐心和气力。为了不至于太多尴尬,我忍不住对前面的女孩说:你慢点行不行呀?她头也不回,说,你慢还叫俺慢,啥人嘛!我哑口无言,我想我是“啥人”呢?一个偷闲的无产者?一个颠着跑着寻找诗意和生活的写作者?还是一个总是凭空想象捏造事实的空想主义者?什么都不是,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在劳动里面找不到,蜗居或者寄生在粮食里面的像老鼠和虫子的人。

我想我快支持不住了,一直在一边抽烟一边捆绑麦子的老人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掌,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割倒手中最后一批麦子,把镰刀交给了他。老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在我转身奔向树荫的那一瞬间,似乎很宽容的样子,让我一直存在的羞愧和尴尬迅即不见。扑然躺倒在树下的青草上面,荫凉的青草带着水和土地的味道,迅速深入我的衣服和身体,不一会儿,沸腾的全身就凉爽了起来。我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渐渐平缓了起来。再起身的时候,老人接着我割的那垄几本到头了,正要转身开始收割新的一垄。我想,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们父女之间再收割麦子之间的距离就会越来越接近,乃至并肩平行,共同到达收割的终点。

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麦子们,那些曾经骄傲得随风起伏,惹人心疼的美好植物,看上去完全没有痛感,懒散并且平静,有一种识破人间的练达和坦然。尽管它们距离粮食还有数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