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珉银行的故事：孟加拉的乡村借贷

穆罕默德·尤纳斯Muhammad Yonus

注：译自《Reasons for Hope》p9—p24

 

1971年11月，孟加拉Bangladesh在经历数年的战火纷争后终于成为了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此后不到一年，我辞掉在美国的经济学教职，回到我的祖国，来到吉大更Chittagong大学任经济系主任。那时，国家独立带来的激情让每个人都认为社会的发展即将来临，平民百姓的苦难日子也即将结束。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如愿到来，这个国家反而面临急速衰退的局面。残酷的现实让我逐渐清醒地认识到，我所遵从的这些舶来的发展经济学学说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于是我决定走出去，深入到农村的广大农民中去看一看。

吉大更大学就坐落在众多的村庄之中，我一走出校园就可以看到实实在在的贫穷。我首先走进了一个名叫乔布拉Jobra的村庄，许多村民与我聊天并教给我许多东西。一位女士讲述的亲身经历深深震撼了我，以至于我决心马上就要为她做些什么。这位女士名叫苏菲亚·贝格姆Sofia Khatoon，靠编制竹凳为生。令我不解的是，她虽然拥有不错的技能而且工作也很勤奋，可是一天却只能挣到两美分。经过一番询问，才发现她陷入贫困循环的缘由竟然如此简单，仅仅是因为缺乏区区20美分购买竹子为原料的周转资金而不得不向高利贷者借贷。在孟加拉，包括其他许多国家也一样，私人放贷者往往收取高得离谱的利率，日息甚至达到一分。那个放贷人不光利用高利率盘剥她，还强迫她把做好的竹凳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他。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让她走出贫穷困境的解决方法并不难。如果有谁能以合适的利率借给她20美分，那么她就能依靠自己的双手摆脱贫困。

之后我带着我的一个学生一起，在这个村子里试图寻找更多的像苏菲亚·贝格姆这样的人。一周下来，我们的名单上居然有42个名字，算下来合计只要30美元的流动资本就可以改变这42个人的命运，使其走上自立发展的道路。处在这样一个剥夺了42个有技能、有干劲的穷人的自立能力，而又吝啬于为他们提供哪怕30美元价值的发展机会的社会，我真的为作为其中一员而羞愧不已，我对自己所学的那套光鲜的发展理论也真的彻底失去了信心。

结果我出了这30美元，使他们得到了在市场中公平交易的自由，因此我发现甚至是这么少的资金量也能给他们的境遇带来这么大的改变。我真心希望帮助更多的穷人，可是关于持续性的问题缠绕着我，如果一直用自己的钱这样做下去，我能够坚持多久？我又能因此帮助多少穷人？

经过一番思考，我觉得还是应该让银行给他们提供信贷服务，因此我努力去建立银行与那些穷人之间的联系。我不停地去找当地银行的经理，向他们游说，交流的过程中也逐渐发现，他们确实在与穷人打交道上有自身难以克服的障碍。这些银行严格按照它们的程序办事，而程序的设定是服务于那些能够提供抵押品的客户，根本没考虑过穷人。当我向这些银行建议应该贷款给穷人，并声言他们一定能还得上时，所有银行经理都嘲笑我，共同给了我一个类似的回答：没抵押、没担保，银行绝对不贷。当我认为从银行贷到款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时，一个人给了我这样一个建议：如果我能够找到一个愿意为穷人做担保的人，一些银行愿意提供贷款。

毫不犹豫，我来到银行，义不容辞的要作他们的担保人。银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的个人信用可以贷出至多300美元。尽管之前有那么多次商讨，可是对这笔贷款申请的审核还是花了差不多六个月时间。到了1976年，我终于拿到这笔贷款，把它发放给乔布拉村Jobra的穷人，从而诞生了Jobra乡村银行计划Jobra Grameen Bank Prakalpa，并隶属于吉大更大学乡村经济项目。我和我的同事、学生一道开展行动研究，设计和试验适合于穷人的贷款模式，制定合理的条款和规则，使他们有技术和能力把自己拖出贫困的泥淖。

    虽然看到银行业者坚信穷人不会还款，可是我们依然不信这个邪，把设计出能保证穷人还款的程序看作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终于我们成功了，成功贷出去了更多。这一切展示了这一系统运转是可行的，与此同时，我又与许多银行沟通，希望他们能把这个工作承接下来，成为他们信贷业务的一部分，本来这应该就是他们的职责。不过他们的回答很干脆：“不行，您这只是一个村的特例，在大点的范围就不一定行了。”于是我努力扩展了这项工作，把它带到了更多的村庄。

 

1983年，格莱珉银行正式成立了

信贷是一把能够打开深藏一个人潜能宝库的金钥匙，一当你与我们的信贷结缘，你的思维马上便活跃起来，自然而然会发现自己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伴随着还款周期一周又一周的循环，我惊喜地发现我们的借款人，无论在创造力方面还是自我表达上都提升了太多。这使我更加坚信：信贷正是那激发起他们固有的创造性，却一直以来缺失的关键。我要做的是：把它带向越来越多的穷人，给他们一个可以实现美好未来的机会。

我们的努力也逐渐受到了各方关注，1978年受孟加拉中央银行邀请，我在他们的一个研讨会上讲述我的经验。听众中一位银行家质疑这种贷款模式的普适性，认为其不能扩大到在地区范围运行。我对在场的所有人讲：“如果我能得到你们每一位的协助，那么我可以保证：这一模式不光在地区范围内可行，乃至到全国都一样成功。”会后央行一位副行长认定我对这项事业的热忱之心，便主动召集了所有国有银行的总经理一起，让我当面陈述我的提议。他们同意给我两年时间，看我有没有本事把成功贷款给穷人的模式在地区一级实现。

    紧接着就在Tangail区，这项工作迅速展开，我们努力的工作没有白费，该项目运转的很好。一些国际机构也开始关注我们，起先我们得到了福特基金会Ford Foundation的资助。到1982年，国际农业开发基金International Fund for Agriculture Development 给予我们一笔340万美金的低息贷款，并帮助我们把项目扩展到另外三个地区——Dhaka Patuakhali Rangpur。

这些年里，我们证明了穷人的借款可以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相比于孟加拉其他银行27%的还款率而言，我们取得98%的成绩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这还在其他银行不贷给他们认为没有信贷安全的穷人，只贷给有钱人的前提下创造的。

我真的觉得整个银行系统的运转出了大问题，它对抵押品的苛刻要求，让贷款者填写繁琐冗长的表格，从而把众多穷人和不识字的人拒之门外。也难怪，他们是别人存款的保管者，这些要求可视作他们在发放贷款时不得不采取的预防措施。可是他们是否将这些“防火墙”原封不动用在对待那些工业资本家身上？这些“防火墙”又有什么用，为什么这些银行连不到三分之一的贷款都收不回来？可是抵押品的要求到底遵循着什么逻辑，为什么一到选举的时候，大量给农民的贷款就作为政治许诺给免除了？大错特错，抵押品不是银行维护信贷安全的唯一方式！这些金融机构根本就不想帮助穷人，不想因之改变办事程序，不想因之改变思考问题的方式，不想因之走出他们的办公室，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要把银行带给穷人们，带到他们面前。

最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非要跟在那些银行家后面，不停劝他们去做他们不情愿做的事？我干嘛不自己建立一家只为穷人服务的银行呢？经过长时间的努力，费了多番周折，终于在1983年，我们的格莱珉乡村银行，作为独立金融机构的身份得到了政府的认可。今天，这家银行为200万人提供了信贷服务，覆盖了全国68000个村庄的一半，拥有1041家分行和超过11000名雇员。

 

一所穷人的银行：属于穷人，服务穷人

不可忽视，每个人都有充分的能力和极大的潜能。许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去发现，自己到底有多少能力，也不知道因此能走多远。但这不是穷人自身的错，他们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仅仅只是为了简单意义上的生存，错就错在这个国家的社会安排，还有社会机构的设置，就像我们上边介绍过的那些银行一样。似乎没有人意识到穷人才是最需要信贷的群体，只要他们能借到合理条款约束下的资金，他们就会为自己和家庭创造出收入来。这些收入能够使他们获得衣食住的基本保障，过上体面的生活。我也确实见到过这样的事实，一个卑躬屈膝、听任摆布的人，当信贷进入他的生活后，他逐渐成为一个自信的、有创造力的企业家。

一个公正的社会，一个人人都有尊严地活着的社会，信贷在其中起着基础性的作用。我信仰着：信贷是一种基本的人权。当一个人没钱的时候，所有其他基本权利，食物、住所、教育、健康等都无法实现。我坚信信贷正是打开通往自由、发展之门的钥匙。

格莱珉银行只借贷给穷人中最穷的那些人，我们所有的贷款人都是只拥有不超过半英亩土地的农民，他们占据了孟加拉国人口总数的45%。在贷款的过程里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我们收取20%的利率，高过其他金融机构5个百分点。可是他们依然充满热情，调动起各自的聪明才智，积极争取、努力抓住这能够改变自己生命的机会。

为什么格莱珉银行被称为穷人的银行？这不仅是因为它只对穷人服务，更关键在于它属于穷人，其90%的股份是属于所有贷款人的，他们只需购买一个价值2.5美元的股份就成为了格莱珉银行的一名股东。格莱珉银行的董事会共有13名成员，9名贷款者股东代表，由贷款者股东们三年一次的选举产生；3人由政府任命，同时政府也掌握着银行其余10%的股份；另外一名是来自合作机构的代表。

对借款者如何使用贷款我们没有多作限制，他可以用在任何他认为能赚钱的经济活动里。普遍来看，这些贷款都用作农业和乡村地区的非农产业上。包含了超过450种的经济活动，比如奶牛养殖、脱粒、养肉牛、开杂货店、手织布、装订、制作香水等各种形形色色的小买卖和形成的微型企业。从1982年以来，我们贷款给了许多兴办公共事业的组织，像是灌溉设施、浅水井、给稻谷脱粒、油料加工厂等。贷款还用在帮助穷人租入集镇上市场的摊位，这些原来只能是有势力、有钱的人才享有的机会，以及租入土地进行合作耕种，充分利用现代农业技术的优势，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几百万穷人就此走上了一条自立发展的道路，即便是其中最穷的人都实现了自我雇佣，因此在这些乡村地区，资本主义的增长也越来越显著。但这一切不是书本上所描绘得那种贪得无厌、割喉吸血式的资本主义。在伴随着以追求个体的幸福为目标，社会良知是最大的推动力。

 

系统和程序

起先由于要劝说那些银行向穷人放贷，我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所谓的那些担心根本不存在：穷人一定会还的，他们是拥有很强的自尊心的。于是我对贷款的程序设置和规则制定投入了极大的精力，经过多年实践发现，其中四条基本方法与我们格莱珉的成功关系最大。这四条分别是：小组贷款制、服务贴近穷人、专注妇女、每周还款制。

 

小组贷款制：

    当一个人希望从格莱珉银行贷款时，我们会要求他，先与和他经济状况类似的村民组成一个五人贷款小组，小组成员彼此之间不能有亲戚关系。对于成员的经济特征还有一点硬性要求，就是参加者不能拥有超过半英亩的土地。另外，每一户只能有一人加入贷款小组，加入的条件对女士优先。每个贷款小组要选出小组长和秘书，小组长不得连任，必须轮流担任，一年一换，五年一个循环。小组长要对小组的纪律负责，并负责贷款在小组内的发放。

    每当新的小组成立，我们会派出雇员对其持续观察一个月，若观察期内小组成员严格遵守我们的规定，贷款过程才会正式启动。我们不会同时给小组所有成员发放贷款，会先贷给小组里最急需的两个人。整个小组被要求监督这些钱的使用，并保证他们如期还款。前两个人按照要求，分期偿还贷款达一个月或两个月后，下两个人才具有贷款资格。而小组长和秘书通常最后才能拿到贷款。

第一笔贷款额往往很小，但随着成员自信的积累，他会主动要求更多。可是只有当他彻底偿清第一笔贷款后，之后的贷款额才会逐步提高，而且每一笔必须得到小组的一致同意。通常一个工作日我们就要贷出100到150万美元，每笔贷款规模大概在100美元左右。

每个小组都有权利和义务约束各自的组员，如果一个组员没能按时参加每周的小组会议，或者没能按时每周还款，小组经过一致同意后可以对其处以罚款。这样也能够自然而然淘汰掉那些无法长期遵守纪律的人，保证组织运转的顺利。任何成员打算离开小组之前，都必须把他所欠的债务全部清偿，如果不能的话，小组负有连带责任，要把这笔贷款的漏洞补上。新组员若要加入的话，必须先要满足格莱珉银行对于合格的要求，然后经小组一致同意方可加入。

在贷款的过程中，一种以小组为单位的贷款支持体系开始建立。每一位成员都要为他（或她）的行动和他所在的小组负责，互帮互助共度难关。这样实际上就没有要求抵押品的必要了，社会担保代替了传统上的实物抵押。所有小组都要确保：没有一个组员采取有损于其他组员发展机会的行动，从而以对集体的责任感抑制个体的贪婪与自私，让小组的每一名成员都成为由社会良知驱动下的创业者。

格莱珉不光是一家贷款机构，同时还要求它的贷款者储蓄，每人每周至少存1达卡taka(约合2.5美分)，就在每周的小组会议上进行。此外，每笔贷款的5%要进入“小组基金”，超过1000达卡的贷款还要征收0.5%作为“紧急基金”的一部分。小组基金由小组共同管理，组员根据小组条款的规定，可以在最最紧迫的情形下动用这笔资金，他们还可以把这笔钱投到任何他们觉得有商机的地方。紧急基金由银行管理，用作生命保险计划（赔付给亡故的格莱珉贷款者家庭，并偿还其所有未偿贷款）。目前所有贷款者的存款额已经超过七千万美元。

许多小组联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中心，每个村大概有一到两个这样的中心，中心的主任和副主任都是从小组长中民主选举产生。每一中心提前确定好每周开会的日子，形成惯例，银行所有的业务都在会议上公开进行。

 

服务贴近穷人

我们所有工作的出发点是基于信任与相互尊重，与之相反，传统的银行与客户的关系建立在高度怀疑的基础上，让人觉得无依无靠。他们把穷人们搞得稀里糊涂，让他们在窗口间奔来赶去，一会儿说要提供这个文件，一会儿说要把保人带来。这些尤其让不识字的穷人们怯场，而他们以后更不愿意踏入这些银行的大门。

在格莱珉银行的运行规则中，我们不要求贷款者跑到银行来，我们主动叩响他们的屋门。我们的办事员每周都要跑遍34000个村庄的每一个中心，直接与200万贷款者面对面打交道。每个雇员负责固定的几个中心，经常要骑着自行车或步行跋涉很远很远，才能到达分管的中心。银行几乎所有的业务都在所有会员面前进行，保证了贷款过程充分的公开性和透明性，这极大促进了相互之间的信任，对于想在贷款上搞暗箱操作的人来说无疑是一股强大的遏制力。

与信息的充分公开相配合的，还有会计系统的便捷性。每个贷款人都配有一本账簿，上面记录了所有的交易细节。当一笔贷款完全清偿后，我们给他出具一份还款证明，让他能够得到下一笔贷款。雇员们需要为每个负责的中心都准备分户账簿，会计和审计制度都是为了让工作更便利设计的。在此重申，我们的贷款原则是基于彼此间的信任，而不是猜疑。

 

专注妇女

许多发展中国家都像孟加拉一样，在那里，贫困的妇女过着最悲惨的生活。她们婚前被限制在父亲的家中，结婚后局限在她丈夫的家里，很少被允许独自踏出家门，况且这些地方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保障。她们打算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做些什么，可是农村中的社会风俗、传统习惯、宗教信仰共同把透出些光亮的希望大门紧紧关闭。歧视妇女的思想深深扎根在大部分人心里，甚至连我们其中一些专业人士都不敢想象，妇女可以为自己和家庭编织美好的未来。孟加拉的商业银行基本没考虑过给妇女贷款，如果一个哪怕有钱的妇女想贷款，银行的经理也会要求她把她丈夫带来商讨这件事。

当我最初发放贷款时，我设立了一个目标，至少要使我们的借款人中妇女占到一半。给妇女贷款确实不容易，可问题并不来自妇女的能力本身，而是来自她们的丈夫和地方宗教领袖的强烈反对。特别提一下，我们在村子mullabs向妇女推广信贷时就遇到了极大的阻力，那些人威胁妇女们如果从格莱珉贷款的话，她们就是违背了信仰，将得不到体面的葬礼，将面对无休止的谴责。在这种充满敌意的环境下工作的确很难，不过我们并不放弃，工作在村子的角落默默的展开。几个妇女向我们贷款，迫切渴望由此能提高她们的生活水平，并且她们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人亲眼见到她们境遇的改善后，纷纷仿效，就这样，这股潮流逐渐扩散到整个村里，人们的生活逐步提高，阻力也就越来越小了。

并不奇怪，我们也遇到来自监管机构——孟加拉中央银行的不理解。对他们来说，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经营理念和经营模式。有一阵，央行的一位官员寄来一封信，上面说道“我们注意到你们的客户中妇女占了很高的比例，请对这背后的原因做出解释”。我回了信，我也乐意给他个解释，不过我也很好奇，有那么多银行的男性客户几乎占了其全部，这位官员也没见给他们写信问问原因。我反问他，孟加拉的所有贷款者中女性只占不到1%，你不觉得这个银行体系有问题吗？

当我们达到50%的目标后，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结果，让我更坚信我的坚持是正确的。向妇女贷款能给她们所在的家庭带来莫大的好处，这是因为妇女对于家庭有更长远的打算。当一个贫困的妇女开始挣到钱时，她首先考虑的是她的孩子，然后是她的家庭。而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不会把家庭放在优先考虑的第一位。我们应该反思以往在帮助贫困家庭时，外部资源从男人这里流入到底有没有效。所以，我们都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当贷款通过母亲进入一个家庭时，会给家这个整体带来更多的好处。于是我们把贷款的重心越来越专注于妇女。今天，这个措施的结果是：我们的贷款者中94%是妇女。

 

每周还款制

对于我们能够连续保持超过98%的还款率，分期还款制至关重要。最初运作这个贷款计划时，我发现所有银行，乃至合作组织，都是经过一个很长的时间后一次性收回贷款。这个还款期限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到期时拿出一大笔现金，通常会使贷款人心理上很难受，他们便开始找形形色色的理由躲避还款。一旦有可能的话，他们就会不还钱。而且政府周期性的还免除农业信贷，更加强了这一倾向。比如碰上选举活动，所有政党都会这么讲，如果选上他们，所有小于5000达卡的贷款将被免除。有这些能规避的预期存在，人们就更不情愿给商业银行还贷了。

1976年，我花了很长时间努力去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能让人们毫不犹豫的还款。我发现如果把贷款总额分解成许多部分，每次只还一小部分，那么上面谈到的心理因素就不怎么起作用了。于是最初制定的规则要求贷款人每天还一次款，假如借1000达卡的话，每天还3达卡。她会觉得：这3达卡算不了什么，我每天都能还上。她不用非得攒到1000时再还，白天她一赚到钱就马上可以还上。从实际来讲，穷人确实很难存下钱，他们平日里有很多赶着急用钱的地方。每天或每周还款制使他们觉得还款并不难，随着工作逐步拓展和经验的积累，大家都发现每天收款的办法很麻烦，不如周还款制方便有效率，于是每周还款制成为了我们的普遍做法。

我们用最小的改动，让这个在最初设计的系统承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我们从不上法院，见律师，找警察。做好借贷工作是我们的职责，我们知道如何办好的话，也根本用不上什么法律工具。实际上在我们整个机制中没用到任何法律工具，而我们依然让每月小额贷款的总额超3000万美金，每月也收回相近的金额。格莱珉银行里，没有让借款者看不懂的文件、弄不清的条款。我们是与真正的人打交道，与人们建立紧密的联系，以人为本提供信贷服务，而不是建立在文件和程序上面。我们信任他们的同时，他们也一样信任我们。

 

组织和成员

经过这些年来逐渐认识到，我们最大的财富是培养出了如此尽心尽力投身于此事业的一大批员工。若要得到格莱珉银行的雇佣，应聘者必须先完成长达六个月的集训。目的是让他们融入到穷人们完全真实的生活中，了解穷人们的经济境遇和所处的社会现实，熟悉未来工作中要经历的肉体上的劳顿。也只有那些真正能够在与穷人的工作中体会到心理满足的人们，才可以留下来，剩下的都要走人。我们拥有一家专门为他们开展培训的机构，以满足可持续培训的需求。

我们鼓励所有的员工去做有创新性的思考，鼓励在具体环境和具体问题下自主决策。他们一切业务的决定都要在每一个中心会议、每一个会员面前公开进行，因此要承受很高的社会压力。同时在组织内部，信息也是充分公开的，积极传递着组织的运行状况，构成的信息网络将全部员工都包含进来。整个组织通过学习过程而不断成长，允许员工经历失败，任何一个成员无心的错误都不会招致严厉的惩罚。

通常格莱珉雇员的形象被描绘为“自行车上的银行家”，但是他们的待遇并不差，他们享受与国有银行雇员相当的工资福利，同样也有日常的表现评议和晋升机会。11000名雇员构成了一个多层的组织架构，村级小组和中心在其中起基础性作用，保证了基层员工的工作效率。最低一级的行政单位是基层支行，每一家至少服务50到60个中心，覆盖大约12到24个村庄。基层支行的每名雇员对大概5到10个中心负责，90%的雇员在这一级工作，所以这个组织可以说“底盘”很大。每个基层支行都视为自负盈亏的独立核算单位，支行雇员分享其年收益的10%。

地区分行一般位于小镇上，管辖10到15家基层支行。大区分行是更高一级的管理机构，位于该区首府，有相当的自主权，服务于整个地区的10家地区分行。位于达卡的总部负责协调整个机构以及对外的联络工作，包括与政府、央行、国际捐赠者等机构的沟通。重大事务多要放到董事会上讨论，大部分政策的制定源于共识的形成，而不会被某一个人凭借权力和身份所左右。

 

超越信贷：社会和经济计划

1984年3月，来自五个大区的100名妇女代表出席了全国性的研讨会，她们在会上提出了由十六项决议构成的社会计划（见表1），反映了格莱珉贷款人渴望怎样的社会发展。这些决议中包括，在女儿结婚时不给嫁妆，在儿子结婚时不收嫁妆。其他决议还包括，比如鼓励会员种菜，因为蔬菜对他们而言是重要的维生素和其他营养物质的来源；对房子保持良好的养护，尽早修建新的房屋；在种植的季节尽量多插秧苗；要让他们的孩子接受教育；建造和使用厕所，以保持周边环境的清洁；为小组的利益而共同努力，彼此协助。每个中心都努力保证，这十六项决议贯彻于每一位会员的生活当中。

格莱珉银行还进一步扩展业务范围，帮助贷款人把梦想照进现实。信贷让一个穷人能够有尊严地活着，让他从一天吃一顿饭到一天两顿。我们的一些贷款人曾经只拥有一身衣服，有时当我去拜访她们，她们却不能出来见我，因为她们刚刚洗完衣服。如今，我能看到这些人脸上洋溢的自豪，她们用亲手挣到的钱满足自己和家庭的温饱。

 

表1：十六项决议

1． 在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我们都将遵守和促进格莱珉银行的四项原则——自律、团结、勇气、苦干。

2． 我们要使我们的家庭繁荣。

3． 我们不要住在破旧的房子里，要修缮我们的房子，努力工作争取尽早建造新房。

4． 我们要一年四季种菜吃，多余的卖掉。

5． 我们要适宜植树的季节，尽量多栽树苗。

6． 我们要做好家庭计划，保持小家庭，尽量节约日常开支，照顾好自己的健康。

7． 我们要教育自己的孩子，为他们能接受教育提供物质保证。

8． 我们要保持我们的孩子干净、周边环境清洁。

9． 我们要建造并使用厕所。

10  我们要饮用从管井打出的水自来水，如果没条件的话，要把水烧开，或使用明矾把水澄清。

11  在儿子的婚礼上，我们不收嫁妆；在女儿的婚礼上，我们不给嫁妆，要使中心远离嫁妆的诅咒。我们并且拒绝童婚。

12  我们不会做任何不公正的事，同样我们也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

13  我们要集体承担较大的投资，来争取更高的收益。

14  我们要随时准备帮助他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15  如果我们得到任何中心出现了破坏纪律的事情，我们要去那里协助恢复纪律。

16  我们要确保所有中心的纪律，共同参加到所有社会活动中来。

 

住房贷款

居有其所是人的另一项基本需求，在十六项决议里是非常重要的一项。1984年，中央银行推出了一个以改善农村住房条件为目的的贷款计划，其他银行可以从央行以2%的利息贷入，并以5%的利息贷给村民建造房屋，因此这一住房贷款有望纳入我们的业务范围。于是我们向央行提出申请，请求面向我们的贷款人开展这项业务。可是这一计划要求标准贷款额至少为2500美元，我们的贷款人根本无法承担，我们请求把标准降到300美元，但央行的专家们拒绝了我们。他们认为拿300美元根本建不成房子，因此建成的住房不能成为胜任的抵押品。再一次，这些银行的美好计划又与穷人的实际需求“跑了调”。

因此我只能找到央行行长，希望他能调解这件事，让我们得到相关许可，之后才允许我们在小范围内开展住房贷款业务。然而今天，260000余间有锡顶，有厕所的房屋已拔地而起，全都是我们的贷款人通过这一计划实现的，而且通过设立每周还款制后还款率几近100%。1989年，这一住房贷款项目获得了阿加·汗Aga Khan国际建筑奖。

 

卫生保健

孟加拉的医疗体系虽说是全民免费，也许由于这一体系的覆盖面过为庞大，因此医疗资源的分配极不均衡。总的来看，有钱有势的人拥有较优越的医疗服务，而穷人则差得很多。为了改善这一状况，我们通过成立格莱珉信托开启了一个试验性的保健项目，它是格莱珉大家庭中的一员。每一贷款户每年只要向健康保险交纳1.25美元，就可享受这一服务。医院挂号只需象征性的交两美分即可，相关化验和检查的费用也不高，药品按成本价出售。非格莱珉会员的村民也可申请加入，尽管他们的保险费要稍微高一些。这个项目扩展得相当快，已经覆盖了很大片区域。

 

教育与培训

    十六项决议中，让孩子接受教育也是会员们坚守的信念。许多中心的会员开办了一些托儿所，给村民提供日托服务。目前已有超过16000个中心开办了这样的托儿所，至今运转良好，而且每年陆陆续续在各地涌现。我们每年还组织一系列研讨会，为会员提供培训，培训主题很多，包括卫生保健，畜禽养殖等。还特别针对妇女的特点，开办了囊括母亲保健、营养搭配、幼儿看护等方面的综合实用课程。

 

渔业

    有时，政府会让格莱珉银行承担一些额外的工作。比如在1986年，我们被政府要求接管一个渔业项目，它覆盖面积达1000公顷，由近800个池塘组成。原来由政府在此经营渔业养殖项目，不过如今已经放弃，让给我们进行管理。我们先把住在池塘周围的穷人们组织起来，组成一个个小组，彼此成为共同管理池塘的伙伴。然后给他们提供资金和知识，而小组成员提供劳动力，并看护池塘，最后的收获将五五分成。经过不懈的努力，年产量从接管前不到50吨增长到1993年的805吨。我们倍受鼓舞，创建了一个非营利性质的子机构，名为格莱珉渔业基金会。孟加拉拥有200万个能够产出食物和收入的池塘，它们却一直被闲置和荒废，成立这个组织的初衷就是要充分利用这一资源，而其迅猛发展的态势也证明了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农业

1992年，另一个名为格莱珉农业基金会的子机构正式注册成立。基金会欢迎任何有意愿合作的农民加盟，给他们带来新技术、新种子等资源的投入，帮他们开拓市场，提供基础性的建议和市场营销服务，而且全都免费。相应地，基金会将分享他们收获的一小部分。

为了促进人们种树的意愿，格莱珉为其提供成百万株树苗，因而逐渐成为这个国家里最大的苗圃经销商之一。为了帮助人们种菜，我们向格莱珉覆盖的所有村庄提供菜籽。从1992年7月到1993年6月，我们就分发下去500万包菜籽和200万株树苗。

 

织布业

孟加拉拥有50万极为穷困的织布工人，他们摇动着100余万台手工织布机，可是生产的产品却迟迟打不开市场。差不多三年前，我们寻觅到了一个帮助他们的机会，国家打算进口价值8000万美元的手织布料。曾几何时，这些产品都是我们向西方国家的出口货。可是现在，没有人相信我国的织工们自己就可以织出相同品质的布料来。格莱珉决定承担起这一切，证明这是可行的。我们向政府展示做好的样品，成功拿下订单，并保证产品的保质保量和按时交货。这一生意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织工们拿到了许多订单。另一个子企业“格莱珉产品”应运而生，将这些产品推向广阔的农村新兴市场。

 

融入主流社会

尽管不是一个直接和体制挂钩的银行，格莱珉还是对孟加拉的主流银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格莱珉确实是一家从事发展金融业务的专业机构，可是，来自金融部门的一些说法表明他们根本不认为我们是家“银行”。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成立不是按照银行法的要求，而是因由1983年一项特殊法令——格莱珉法令——的出台，从而被准许向农村中缺乏抵押品的穷人放贷。

我们通过实际行动向其他银行证明了向穷人放贷一样可行，是有利润的（或者至少能自负盈亏），而且每月3000万美元的贷款规模还能始终保持98%的还款率。这个国家，主流商业银行正遭遇许多困境，比如流动性过剩，比如不能确保贷款的利用和收回，而我们的经验直接瞄准了他们原则性的几项错误，集中在针对性、便捷性、可通达性等方面。此外我们不与央行和其他商业银行在业务上竞争，说实话它们也没打算跟我们竞争，它们根本不向我们面对的贷款人放贷。通过向这些金融机构发行债券融资，我们已成为它们越来越看重的客户。进一步讲，我们不光扩展了发展金融的理念，更实实在在找到了它的实施路径。

过去，格莱珉银行一直在政治方面保持中立，在以前这样做相对来讲并不困难，也的确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政党们完全忽略我们的存在。除去在业务上相关的政府部门外，我们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不受他们的干涉。但是，随着格莱珉慢慢长大，在发展领域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也不容易被人所忽视。如今，我们已参与到国家政策方针的制定过程中来，推动了许多政策的颁布与实施，这一切源于我们把穷人的利益诉求整合到一起。

孟加拉的政客们还未意识到格莱珉银行蕴含的政治影响力，他们的宣言和计划仅仅停留在修辞上，根本没涉及到消除贫困的现实。可是格莱珉的贷款人，他们更加愿意参与地方的选举，政治影响力更是日益增强。随着选举的整体环境得到改善，大批贷款人踊跃投票，其中许多人或他们的家庭成员被选为地方官员。记得上一轮投票，300多格莱珉会员被选入地方议会。我们鼓励他们充分运用被赋予的公民权利，积极参与到选举中来，投票选出他们的代表，并要求这些代表为他们负责。国家层面选举十分形式化，充斥的吹嘘与造势只会吸引民众对争权夺利的不满与愤怒；而地方选举过程的宣传没那么正式，每一位参选人都要被选民看了又看，选了又选，作为选民中绝大多数的穷人们从而获得了更大的政治发言权。

 

结语

格莱珉银行开发的这些策略并不是唯一消除贫困的办法，虽然如此，它依旧被许多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所认同。格莱珉银行不断成长壮大的过程中，许多双边或多边捐赠机构向我们提供了帮助，它们给了我们很多建设性的意见，有些机构也在它们的国家推行了我们的方法。

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策略已经完美无缺了，通常的一个批评主要针对于我们的管理成本：认为我们的经营方式、对大量小额贷款的发放和征收等，会使得管理贷款的成本过高。但是，我们认为关键不在于我们在这方面花了多少，而在于我们的收入要盖过这些成本。我们用20%的贷款利息就已经完全实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是一家自立、可持续的金融机构。

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是相比于其他的减贫方案，我们怎么能花钱更有效？当我们聊起减贫，很多人马上就提到要拉动就业。但是，要开办足够多的工厂，而能够雇佣孟加拉一半的穷人，这个过程得花多长时间呢？创造每一个这样的就业机会要投入多少资本呢？这样做值不值当呢？这种工资雇佣方式并不是解决之道，穷人们不应该等到要别人把他们拉出贫困的泥淖。这一刻也许永远不会来临，穷人还将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一个又一个国家听从某一召唤走上了这条路，纷纷失败，鲜有成功。

由于人们都把目光关注于那种工资雇佣的关系，因而忽略了一种最简单的办法——信贷，它能帮穷人解决这些问题。每一笔小额信贷创造出一个自我雇佣的机会，贷款人不必非得离开家工作；不必赶赴拥挤的都市，住在贫民窟里；不必在那里依靠慈善救济过活，直到找到一份工作。依靠信贷建立起一个人自尊的过程，远比拿到钱本身要重要的多得多。因此，正确的方式应该是帮助他们创造属于自己的工作机会，当他们有了收入来源，他们的衣食住行条件自然也就会得到提高。我始终坚信：信贷是所有人权中最基本的权利，它像一把钥匙，开启了获得天赋权利的大门。

穷人应该得到平等的机会来表达他们的能力与才智，我们要支持他们的诉求，呼唤一个公正并有生计保障的社会。我们成立这样一个机构为他们的自立提供帮助，只要世界愿意继续在减贫事业上投资，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我们把一份由社会责任感推动的事业构建成一个社会企业的支持网络，包括完善具有支持性的机构设置、政策制定、学习系统和激励机制，还有国际性的支持体系。在新的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将会比靠贪婪发家的企业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这一社会支持体系将有益于建立一个合作、互助、拥有做人尊严的世界，而非咄咄逼人、非要争得你死我活、人性败坏、环境破环的世界。世间不同领域都有人做了许多细微的、潜移默化的努力，格莱珉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