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做书人
沈东子
做书的人,对书有别一层的理解,就命运而言,人有人的,书也有书的,尤其是那些有灵魂的书。我前段时间因为找书,进了一家有名的旧书网,结果有一些惊奇的发现,发现书友们在热烈探讨哪些书最值得收藏,列出的书单中就赫然有大量漓江版外国文学旧书,近期还举办了旧书拍卖会,《蒂博一家》是193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共四册,其中仅第四册单本就拍到350元,全套要1500元,而这套书1986年出版的精装本原价不过16元多,20多年翻了将近一百倍。
再随意举一个例子,法国当代作家德库安,这个作家才气很高,但我们不熟悉,他的小说《约翰·地狱》是1977年的龚古尔奖获奖作品,被收入法国20世纪文学丛书第五辑,那是一套小开本的丛书,责编金龙格先生与我同室共事十几年。金先生当年做这套书可谓耗尽心力,报选题常被质疑不说,制作时为降低成本,装帧和用纸都尽量减少费用,印数自然也不多,通常只印几千册,这还算是好的,后来实在独力难支,不做了,20世纪的法国文学丛书,只能在20世纪打住。
《约翰·地狱》是一本法国人写纽约的小说,如果说美国人对法国爱恨交加,那么法国人对美国也是褒贬不一,如同一对愁肠百结的冤家,德库安把这种爱恨写到了极致,当中对纽约的生动描写,丝毫不亚于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该书中文本出版于1992年,出版后一直很寂寞,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如今这本原价六元多的老书,孔网上卖到四百,还有价无货,世上还真有识货的读者藏家。类似的例子还很多,那些原价五六块的老版诺贝尔,现在都卖到五六百,涨价的幅度一点不比房价逊色。
金钱当然不等同于思想的价值,但也能依稀显现思想的价值。说来业外人士可能不相信,这些书当年的生存环境是很艰难的,做的过程难,做出来后也命运多舛,要么被塞在仓库的角落,要么被送纸厂化浆,成箱成箱送进去,心血与纸张一道化为泡影。
当然在旧书网上还有别的发现,一些装潢精美,外表堂皇的老书,原价几十甚至几百元,如今三元五元都没人要,这类书的封面用料往往是铜版纸、特种卡纸、平绒、府绸,还有套盒礼盒,印刷工艺也讲究,过胶压膜、UV、压纹、烫金烫银,这个时代能有的工艺都用上了,可是结果却不怎么妙,成了漂亮的垃圾。包装的同样是文字,为什么效果不一样呢?因为不同的文字组合产生的力量是不同的,平庸的组合只能通过包装骗自己,而那些锐利的思想会穿越时空直抵人心,哪怕许多年过去,都还有人记得并且愿意去收藏。
可能有人会说,既然漓江版老书这么受欢迎,为什么不重印呢?这完全是两回事,喜欢集邮的人都知道,邮品的价值在于时代背景,你见过重印的邮票吗?也许见过,那是赝品。有价值的老书已经不完全是书了,是藏品,就比方说那套法国20世纪文学丛书吧,它见证了20世纪末法国当代文学中译本出版的孤独命运,它的开本、装帧和印数都烙下了丰富的时代印记,同时告诉世人,孤独沉默的德库安,有时就是编辑自己。
书是由人做的,有灵魂的书必定出自有灵魂的编辑之手。挚友龙子仲君也做书,他曾说自己是把出版当事业来做的,如今做成了职业,不免有些失落。我对他这句话深以为然。子仲君已于春节后飘然仙去,今天是第七天,也即民间的头七。对于子仲的许多朋友,这些日子是很难捱的。在伤痛中思索并成长,是每位生者必修的灵魂功课,而一个人一旦拥有灵魂,孤独是他的宿命,自由是他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