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雪和我的情感问题


 

乌鸦、雪和我的情感问题

 

何鑫业

 

    哥伦比亚人出门时,倘若见到一只乌鸦,便不管走出多远,都要回家换一顶帽子。哥伦比亚人喜欢戴宽边的类似牛仔的礼帽,他们通常备有好几种颜色的帽子,以备换用。我在北方,曾经见到过一棵栖满乌鸦的大树,那棵大树光秃秃的,即使很近地去看,那乌鸦也实在太像树上的阔叶了,既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伪装在树上。到了冬天,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的,惟独乌鸦不会受其影响,仍然保持它无与伦比的本色--黑得像中世纪的修女一样,充满神秘和美丽。南方的雪下一阵便不下了,但也有乌鸦在雪地里出没,逢到这样的时候非要出门,祖母便会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上各咬一口,算是避了乌鸦的邪,这和哥伦比亚人的换帽子非常相像。唯一不同处是,中指和食指长在自己身上,可以随时咬,用不着半途折回。

小时候,每逢下雪,便穿得棉筒筒的,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下雪的光景。那雪粗看是散的,其实是一致的,看着看着就觉出它的团结一致,奋不顾身和有计划有步骤来了,似乎有一个宏大计划在漫天飞舞的雪中。那时候,祖母已经卧床不起,用她自己的话说,等雪停了,太阳出来,便要归去。我冷冰冰地站在堂前的地上,觉得这雪下得好大,寒气好冷,雪光好耀眼。有几次,我兀然穿着棉鞋冲出雪地,朝左面看看没有一个人,朝右面看看没有一个人,很远很远的地方都没有人,觉出了其中的不妙。

后来根本没有一只乌鸦,也根本用不着咬手指,祖母便在这一年去世了。葬礼在雪中进行,像电影画面一样,我什么也没记住,只记住了人群走过后几乎消失的雪。

祖母去世的那年,是1960年。打那以后,我一直没有开心过,一直被许许多多问题困扰。由于年纪太小,没有力量,总觉得这些问题出自祖母去世那年的雪天,现在要弄清楚这些问题,也非要在雪天才行。这样,下雪对于我,就成了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会在那一天恍恍惚惚,也会在这一天莫名其妙地走错路,做错我平日里绝不做错的事。这种状况可以维持好几天,它轻易地使我区别于那些蹦蹦跳跳的人、主张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人。换句话说,这几天,我更像一只青蛙、一头羊、一匹恍然失语多年的马。我常常对我自己说:“今天会下雪吗?”过一会儿又说:“去年的今天好像是下雪的!”转身又说:“我真盼望下雪!”等到雪天过去,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年复一年,想法便越趋于复杂了。我知道,再下去便没有弄清楚那问题的可能了;我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惟独只有对雪的态度与大众不同。

直到1990年的冬天,那时候祖母已经去世30年,这一天,下雪了,旧居窗前的石阶上站着一位女子,她的脸盘像祖母一样,圆圆的。她在窗外隔着玻璃,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祖母家乡的话大声喊叫。我没顾得上穿大衣便走了出去,她说她从绍兴来,有一封厚厚的信需要交给我,说完便扭头走了。交我手里的是一只牛皮信封,里面根本没有信,也没有任何带文字的东西,只有一把铜钥匙、一只银的小掏勺、一根钩绒线用的弯针和一支别发用的簪。这些完全用金属打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至今仍然搞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机会,对雪天的期望从此可以结束了。那位送信的女子,应该是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人物,可惜我将她忽略了。

现在,似乎应该请这位女子原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常人,哪里能知道,有这么深的玄机藏在1990年的雪天里;又哪里能知道, 这些金属的小玩艺儿,兴许是来替代我对祖母和雪的期望的。因为,无论如何,这年头,下雪的日子将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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