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刚退休时，很不适应。大半辈子按时作息，上班下班，习以为常；骤然赋闲，反倒无所适从，百无聊赖。人到了此时，生理心理或有变数，须适时加以调整。用句时髦的话，叫做：树立积极心态，调整旧时节律，转变生活方式，挑战新的人生。那么，做什么好呢？观吾辈诸人，有的含饴弄孙，有的种花养草，有的观光远足，有的体育健身。乃各显神通，或兼而有之，并无定律。虽与世无争，却也大有用武之地者也。以某愚见，所谓退休，并非万事皆休。退休之“退”，理解为有进有退，此进彼退；退休之“休”，则突出“息与养”之意。是故顺天命，养天年；因人而异，随遇而安；盖以休闲玩耍，养身健体为要耳。

　　其时小区近傍，有一处花鸟市场。初夏逢假日，伴妻闲逛。花、鸟、虫、鱼，形形色色，目不暇接；争奇斗艳，莫不赏心悦目哉。游至拐角处，偶遇一鸟贩，竹篓草标，席地而坐。篓中啁啾之声依稀可闻。妻好奇，请启篓观之。乃雏鸟五、六只矣。乳毛也绒绒，嫩皮也黄黄，羽翮也疏疏焉。但见光亮，那鸟便奋然嘶声，争先恐后，张口乞食，观其状很是有趣。鸟贩称此鸟名曰鹩哥，善学人语。一边说一边以食指抠那糜糊状鸟食，塞入雏鸟口中饲之，鸟乃安。妻心仪之，久不忍离去。遂购得二只，价格不菲。盛于小纸盒内，小心翼翼，手捧而回。

　　回家赶紧查阅资料。知此鸟产于我国广西、海南诸省，远及东南亚地区。人工尚不能使之成功繁育。故市上所贩，皆来自深山老林，鸟窝之中也。有利可图，人必趋之，过度捕捉，致国内已近绝迹。而今市上之鸟，多来自东南亚各地。濒危物种，国际公约业已禁止贸易。妻知其珍贵，是以愈加珍惜。

　　从前曾游览三星堆、金沙遗址。知鸟类在古人眼里，乃沟通天、地、人三才之祥瑞动物，多膜拜之。而今人移风易俗，破除迷信，随意捕捉，仅作宠物赏玩而已。祸兮福兮？孰悲孰喜？鸟类自知。

　　于是按图索骥。找来稍大纸箱，四壁皆戳孔通气；又以细布碎絮铺垫，适当保温；又购来专用鸟食，开水发泡至干糊状，以熟蛋黄、碎菜叶、维他命少许，掺合调匀，冷藏备用。饲喂时则须加热至常温,不题。初每日给食五、六次，后减至三、四次。妻精心喂养，凡此月余；会则不难，一如规律。自从有了这鸟，妻似乎多了些寄托，虽忙忙碌碌，却也怡然得趣。

　　起初这鸟除了乞食就知酣睡，箱中总是寂然无声。十余日后响动渐频，此乃雏鸟在尝试迈步振翅也。又过十余日，则羽翼渐丰，骨骼硬化，便常在箱中扑腾。或不时从孔隙中探出头来，左顾右盼，四处张望，亦应惊叹于大千世界之精彩纷呈也！此鸟耳聪目明，感官尤为灵敏。窗外空中或有鸟虫倏然掠过，人尚未感知，却已被它觑见，乃注目凝视，似有所思。妻做家务之时，倘或发出响声，它也必有反应：或惊或诧，或惧或喜。

　　整日介与人相处，雏鸟已将人作了亲鸟。毫无惧意，反倒有无限依恋之情。将它放出箱来，便执意往人的身上飞腾；人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与孩童一般，真是有趣。由此观之，鸟类似乎亦懂得养育之恩且深且重矣。

　　纸箱中不免沾染污秽，隐隐臭气。妻拿来毛巾、水盆为之擦拭。殊不知雏鸟见水，若逢甘露矣。径入盆中，恣意扑腾，欢声嘶鸣，何等酣畅淋漓之至哉！始知洗浴乃此类鸟之天性，与生俱来，不用学习。猝不及防，妻脸上顿时水珠欲滴，好不淘气。这厮扑腾数次乃止。蹒跚走出盆来，通身精湿，其落汤之破败象，尤为可怜。接着便抖擞水滴,梳理羽毛;煞有介事，入细入微。须臾，羽毛渐干。始见其毛色油黑，光映紫蓝；桔红喙爪，金色项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兀自感觉良好，乃神气十足，大有天下之事，舍我其谁之气慨也！

　　转眼雏鸟回家已二月有余。纸箱已不适应，遂购来竹鸟笼，二鸟共居之。不久又学会了自行啄食、饮水。人工灌食遂减为早晚各一次。此时乃雏鸟学舌之最佳时机，妻便开始了教习。“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此事不难，每于饲喂料理之时，将所教语句反复说上几遍，使之渐成条件反射就行。（放录音亦可,然则效果稍差。）鸟笼悬挂于家中露台之上，视野开阔，通风透气。雏鸟生长发育良好，乃欢喜雀跃，整天叽哩咕噜不止。妻一人在家之时，凭添了多少生气！

　　大约于六、七月后某日，忽闻雏鸟叫出：“你好，恭喜发财”之语。乃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吐词清晰。惟妙惟肖，与妻所教音调无二。此语一出，四座皆惊，数月心血，终见有成耳！此后不久，又学会了“Hello，how are you？Clad to meet you。How do you do？”这厮居然能说外语，自然又是老大惊喜。再后来，又学会了王之涣《登鹳雀楼》古诗之完整四句。始知这鸟功力非浅，当刮目相看。真乃“身兼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者也。再往后则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最令人叫绝的，这厮竟然学会了口哨吹奏腾格尔《天堂》曲之主要部分，且宫、商、角、 、羽，无不精准。其音宏亮，宛转悠扬，远近可闻。天籁之音是也。终至声名远播，遂楚庄王之志，一鸣惊人哉！邻居左右无不奇之。有人几番欲以重价沽之，妻固辞不许，乃悻悻而去。不题。不经意间，这鸟又学了不少日常声息。诸如电话铃声、犬吠声、咳嗽、打喷嚏声，不一而足。那电话铃声几可以乱真；而这厮一旦喷嚏开打，便是七、八分钟，此起彼伏，常令人捧腹不已。

　　鸟类学舌，究其机理：一则缘于自然习性，相互联络，遥相呼应所必须；二则此类鸟发音频率与人类相近，具备学舌本领；三则因其幼小离群，不闻亲鸟之声，与人相近，便学了人语。如此而已，岂有他哉？故鸟之学舌，必从雏鸟始。

　　尝闻“狼孩”之传说：那婴孩被狼叨了去喂养，数年之后，便似狼一般嗥叫，狼一般思维，茹毛血食，昼伏夜行，亦难复融于人类社会。初闻之时，将信将疑。由雏鸟学舌观之，似宜信之。此所谓“近墨者黑”也。反而推之，学舌之鸟，有乖于自然，不亦悲乎？倘使之重归于自然，亦断无独立生存之能力耳。嗟呼，真乃一朝被人虏，遂成千古恨矣。

　　两只雏鸟，同样喂养，同样教习，然则学习成绩，差莫大焉。一只聪明伶俐，能歌善语；另一只则性格内秀，深思熟虑。个体差异，及于鸟类。足见“同母之子，尚分贤愚；一树之果，尤有酸甜”之言，实不差矣。

　　二鸟同处一笼，久而渐生龃龉，乃至争斗。其所为与衣冠有德者何异耶？此乃竹笼空间太小之故。妻煞费苦心，乃定制一大笼：长、宽、高各为1.8、0.8、1.2米；以不锈钢型材作骨架，六面罩以金属丝网；顶部以绿色阳光板覆盖，挡雨遮阳；又上下各开一门，以便启闭料理。置于屋顶花园葡萄藤下，高档“别墅”，绅士居之。二鸟迁至新居，颇感自由，腾跃飞翔，高歌欢鸣。每见人至，便双双飞来笼壁站立。目光灼灼，静观尔等之一举一动矣。

　　人乃好心，岂料此举却种下祸根。数月后某日，余偶见阳光板上有兽类足迹，二鸟似有惊恐之状。据判断，当属野猫之足迹耳。已知道有野猫觊觎，却又轻信：金属鸟笼，牢不可破，谅那猫也无可奈何……终致惨剧发生。那日，余出差在外，得妻电话告曰：“大事不妙，二鸟皆死于非命。”妻甚悲戚，以至哽咽……听妻细说方知，是日清晨去花园料理，见二鸟已坠落笼底，皮开肉绽，羽毛零乱，了无气息……

　　嗟呼，多少悲剧，却总是缘于轻信！记得鲁迅先生尝言：那猫貌似中庸温良，实则凶残暴戾，长于暗中作祟。尔等如何就低估了呢？是夜之惨状，不堪回首矣。然则为了吸取教训，昭示他人，亦不妨试描述之：夤夜，那只饿猫来到鸟笼前，凶光荧荧，猫视眈眈，徘徊良久，乃实施攻击。鸟夜盲，虽看不清物体，却肯定觉察了危险正在迫近。求生本能所使，二鸟并冲天而起……倘在自然界，即刻化险为夷矣。然而身陷樊笼之中，却重重地撞了笼壁……几番努力，毫无生机，惊恐万状，精疲力竭；遂跌落笼底，终成猫爪之牺牲矣……呜呼，尔等安能辞其咎乎？可恶的猫，真恨不能寝汝之皮，啖汝之肉也！

　　以后复又静心思之，那猫处于食物链之高端，弱肉强食，自然规律。尔等又能有何说呢？只是妻养鸟之历史，至此便告一段落，仅留下了些须记忆……

　　惜乎哉，鹩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