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里的“无辜负疚”


善良并坚守善良的人最有可能陷入无辜负疚的心境……

十多年前看宗教哲学家刘小枫的杂文《我们这一带的怕与爱》,思索他阐释的无辜负疚心态。他举的例子是好莱坞经典影片《苏菲的抉择》。纳粹兵将有犹太血统嫌疑的 苏菲女士抓起来,要把她的一双儿女送进死亡营,她拼命解释她的血统纯正,最后纳粹兵让她在幼女、幼子中选择一个跟她去集中营等待进一步甄别身份,而另一个必须送进死亡营……无法选择不能选择却必须选择!而且选择的时间又特短。她选择了年龄更小的儿子随她走……这之后许多年漫长的余生里她一直活在自责与负疚的阴影中,拒绝任何正常的生活享乐,包括新的爱情。因为她总以为是她葬送了女儿的性命。事实上当我们面对残暴——无论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的残暴而无力负起责任时,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背负沉重的自责与负疚,因为我们善良。刘小枫还把这种无辜负疚联系到基督教的原罪意识……

《唐山大地震》也是一个这样的故事,也是在命定的“无辜负疚”底调上展开的背离亲情的故事:母亲在压在预制板下的一双儿女中必须做谁生谁死的抉择!

而抉择之后,便是地震“残暴”对亲历者一生的心理伤害。原著叫《余震》,自是寓意“残暴”过后的挥之不去的伤痛——是对亲情的颠覆性伤害。母亲从此生活在阴郁之中,总想着消失在废墟中的女儿,想着答应女儿第二天买给她的西红柿,想着她每一学年要用的新课本,有时跟儿子生气时甚至说:“还不如那时救你姐姐哪”……女儿侥幸生存后心里便不再有爱她呵护她的那个母亲那个家,她有理由认定是母亲抛弃了她,有理由认定母亲是地震“残暴”的一部分,有理由否定“母亲”的存在……辗转三十二年,或许因为她幼小却深刻的记忆中的地震是与母亲的背弃连在一起的,她不再回头。

当三十二年后同样的残暴肆虐川西大地时,她在现场感知了所有人在地震“残暴”前的无奈和无奈中的人的积极努力,她理解了陌生多年的母亲,回到母亲身边……但看到母亲三十二年的凄苦和罪已状态,她又崩溃了,她认为是她对母亲的“狠心”伤害了母亲三十二年的人生……她又接续上母亲三十二年的“无辜负疚”。

亲情颠覆复又修复,却暗藏了新的阴郁。

亲情是主线,辅线是爱情。已有一双儿女的老夫老妻早没了那种卿我哀怨的爱情,但丈夫抛开妻子冲进危楼救儿女而丧生的一幕定格在妻子心上,那便是一生无改的爱情了,至高的永恒的爱情!一个人苦熬余生,当有人爱上她时她自是不犹豫地拒绝。她说:“哪个男人能用命对我好?”

“用命对我好”的爱情自是稀缺罕有了。强化了昔日的“用命对我好”的爱情,当然也是对丧命爱人的永恒的“无辜负疚”。与此对比的便是女儿的爱情经历,上大三的女儿为情人怀孕却执意退学生产,以当今普遍价值观衡量则是耽误了两个有为青年的前程。如此,男友选择逃离而出国留学,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因为他和他所代表的绝大多数新一代人早已陌生了“以命对我好”的爱情,岂止  命?爱情成包袱都不成……但逃离多远多久他心灵上已然背上了负疚的十字架——多少也有点“无辜”的负疚!

我们都生活在亲情爱情和友情的纠结中,离我们最近的当然是亲情。背离亲情便是所谓“禽兽不如”,因为绝少“禽兽不如”者,所以当我们伤害亲情哪怕是无辜伤害它之后,我们总会负疚。

两年前山友育琨兄带来一个深圳女子“客串”我们一次爬山。同辛共苦中我发现这女子总是突然收起笑容陷入茫然。后来育琨兄告我,这女子在深圳打拼了10年却从不回西安老家;因为十年前她与同学聚会歌厅唱得烂醉如泥,同学电话告其兄来接她,慌乱中其兄车祸身亡……她不敢面对老家熟悉的街市,不敢面对伤痛的父母,不敢面对亡兄的灵魂之所。行文至此,眼前跃出那个沉静的脸庞,不知她是否也看了《唐山大地震》,不知是否也从影片“女儿”顿悟后回家寻母的情节联想到自己,从而下决心回西安,不再让自己深痛的“无辜负疚”继续伤害或许已经年迈的父母……

因为还在“无辜负疚”,所以你是善良并且坚守善良的人,而善良的人只能自己学会坚强,善良的人不该熬受过重的折磨。

刘小枫十几年前阐释一代人的“怕与爱”,我以为“怕与爱”不是一代人独有的,即便到当下名利漩涡中拼力挣扎的新生代人群中,依然隐含着迷失不尽的“怕与爱”。“怕”是敬畏之心,“爱”是感恩之心,敬畏与感恩都属性善良,而善良柔弱的表象之后,是力量,是救赎和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