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爱情
她真的结婚了,那次悲伤后,我把不好看的牙齿使劲咬住,对自己说:一定要娶一个比她美上千倍的妻子,而且这一生,都会对她好。那一次回家,我只待了半个月,就仓皇乘车向西。——在故乡,我没办法写东西,到处都是琐事,再加上乡村人群之间的利益争夺和舌涛唇浪,更重要是她的出嫁——我心乱到了极点。到兰州,我在火车站广场坐了一夜。开始想去住店,可又不想。看着来来去去的人,打工的,生意的,木讷的,华贵的和贫贱的,我忽然觉得,人其实是最不相同的生灵了,你和我,我和他,除了身体、本性和欲望,其他都大相迥异。
比如说“她”,她选择谁都有自己的理由,也是她自己的权利。她只对自己负责,没必要考虑到我——这种世俗的东西,其实才是永恒的也最具普适性。我想到,我在激愤状态下咬牙切实其实毫无必要,也是错误的。——幸福是每个人的,定义相同,但方式和途径肯定不同。——凌晨时分,我乘上再向西的火车,穿越乌鞘岭时,想起在这座山某处猝亡的陈副主任。心想,他会不会知道我在此刻经过呢?到武威,我想下车去看看嫂子,可想到,别人会怎么看?我去何意?到山丹,想起传说中的焉支山——九色鹿、矮壮善跑骏马,犹如天堂的积雪,起伏无际的山地草原。
到酒泉,我想我就要回到单位了,蓦然觉得了一种隔世之感。几乎每次都这样,当我离开一段时间,再回到,就觉得一切都陌生了,即使熟悉的,也透射出一种薄纱般的迷离。——可事实上,一切如旧,我回来,就像一滴水重回池塘,像一只飞鸟千万里之后再回种群。河南屈知道我回来的消息后,叫了同乡安,在营区外一家连碗边都乌黑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土豆烧牛肉、青椒肉丝和土豆丝,还有一盆鸡蛋汤。三个人喝酒,几杯后,舌头有点发硬。我又说起康、李、赵,还有我们的陈副主任。河南屈说,俺老家人说生死无常,他奶奶的熊,可就是生死无常呗!同乡安说,哎,他那仨死了,可老爹老娘咋办?康的爹来时,哭得昏死几次,娘用头撞墙。
三个人说了一顿,唏嘘了鼻涕眼泪一大把,共同喝了一杯。我对同乡安说,娘希匹的,俺那个她结婚了!河南屈说,他奶奶个熊,算那小妮子没眼光,这么好的男人,她装没看见,真是瞎了鸟眼了!我喝了一杯说,屈胜利,你别骂她,你骂她,俺难受!河南屈说,好!俺骂错了,俺再喝一杯,给你雀斑杨赔礼道歉!——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还觉得天地都在飘,身子像是女子鬓边的细发。到中午,同乡安打来电话说,咱今年还可以考军校,你考不考?我说我考。安说,那咱就一起复习。还叮嘱我说,要是干部科有熟人,可以打听一下具体情况,我说,没问题,我认识一个干事,就是分管战士考学的。
没多少天,天就转暖了,巴丹吉林沙漠军营为数不多的花儿们争先恐后,可还是没有多少蜜蜂。再几天,沙尘暴也如期而至,一刮就是一周,弄得旗杆上都沾了一层黄色粉尘。每天,吃过中饭和晚饭,我就在办公室。把邮购的复习资料翻得皮开肉绽。同时,还继续写诗。大致是四月吧,全军统考就要开始了,干部部门开始筛选,我报名。预考后的很多天,我才从政治处了解到,我那成绩,简直对不起120块钱买的那套复习资料。这好像在我意料之中。——我数理化从初中开始就是一滩糊涂,要是光考文科,按照河南屈的话说,上个军校,那就是步枪打鸟,板上钉钉的事儿。我沮丧了一阵子,很多在诗歌的写作和发表中得到了某种心理补偿。也没预选上的同乡安说,那就转志愿兵吧,干十三年回去,也挺好的。
还是那些夜晚,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写诗写诗,把政治处订阅的杂志翻得稀里哗啦。发现特别喜欢的作品,就拿到宿舍,放在抽屉里,睡觉前再看一遍。那时候,我读了所有的新时期军旅诗人的诗歌——到现在,还以为那是一个高峰,现在还没有军旅诗人超越。到夏天,楼后的女声吸引了我,她们说话很大(或许是开窗的缘故),也非常的动听——像一群燕子或者黄鹂,再或者,就是从电视里传来的。其中一个,经常对着窗户梳妆,我隔窗看到,她的脸很白,像这面窗户的一朵反光。有时候,我正在写诗,忽然听到楼后一串高跟鞋的响声,从上到下,节奏一致,就像某种编排好的音乐。我起身,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出来,像戏曲里的大家闺秀一样,优雅而韵致。
我看着,有点沉醉。消失之后,忽然又伤感,想起多年之前——乡村校园夏天的核桃树庞大如云,放学铃声之后,同学们鱼贯而出。我走到最西角那棵核桃树下,看她像蝴蝶一样飘下小路,又像蝴蝶一样飞入村庄。此刻和那一刻,地点不同,但情景相似,连角度和味道也相差无几。同样是一厢情愿,同样是遥遥无期。我叹息了一声,坐下来,拿笔写道:“蝴蝶和我们,从生命长度上没有不同/而心情,迥异得如同我和远处的你/当年的蝴蝶近在眼前,可望不可即/那时我总想成为一根盛开的麦芒,一株艾草/用世上那根最柔软的刺,狭窄处的宽阔/让你跳舞,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和快乐/把我的一生占据,还有我骨子里面的爱与忧愁”。
这些诗歌,后来发表在当时热卖的《女友》杂志上,我一直想给她看,可直到现在也没有机会。——再后来,我离开了这个技术室,到机关——第一年,我已经做好了去上学的准备,结果名额被他人占了。我到电视台工作,整天扛着摄像机,到各单位去,回来写稿子,编新闻,在电视台播放。其中一个雨天,我到附近单位去,一进门,看到一个女干部,第一眼似曾相识,第二眼,我就确认,她一定是在我楼后的那位,就是我偷看过多次的那个人。当我第二次进去,房间只有她一个,坐在微机前,我询问了一下,正要转身走出的时候,忽听她说:你的眼神为啥那样忧郁?我倏然一惊,脚步定住。
我最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走出后,在细雨中,我觉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越与安慰,一句话可以贯穿人,一句话也可能温暖一生。我觉得足够了,回到宿舍,我写了一篇小文章,后来发表在《人间方圆》杂志上。——至今,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为她起名为小乔——再后来,我写了《巴丹吉林青春往事》散文,发表在《作品》杂志上。我觉得,这种偶然是一生罕见的——距离再近,其中也会有万千高墙。——这一年冬天,单位又调来一名姓庞的干部,周末时常出去坐坐。没想到的是,一个外地来的小女孩竟然热烈地爱上了他——我记得,那女孩叫兰兰,东北人。
那是一家东北人开的饭店,在当时,是这里最高档的。兰兰可能刚过20岁,她喜欢庞的原因,在多数人看来,是想找个军官,在这里安家,做随军家属。可我和庞不那么认为,躺在床上,我和他抽着香烟,趁着酒意,对兰兰示爱的原因作了多种猜测。从种种迹象表明,兰兰不是贪图庞什么,而是真的喜欢。原因是,兰兰是在校大学生,暑假期间来她叔叔的酒店玩。有一次,兰兰在路上把我拦住,问我能不能给庞带点东西?我说只要不是毒药或者其他危险品,绝对没问题。不一会儿,兰兰从酒店跑出来,提了一个很大的塑料袋。
庞看了看,里面全是吃的,还有他爱吃的山东卷饼。庞说,拿来了,咱就吃。我也跟着吃。吃完了,庞拿出200块钱,说,你再遇到兰兰,就给她。我眼睛睁大,不知道庞何意。庞见我不接,叹息一声,坐在床上说:实话告诉你,家里给我订了婚,未婚妻在乡政府上班,对我对俺家人都很好,兰兰再好,我也不能。我听了,哦了一声。再一次遇到兰兰,我一脸歉意,把钱递给她。兰兰说,这是啥钱?我说,上次欠你们的。兰兰说,你俩没欠账啊。我没吭声,把钱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走开了。——九月份,母亲生病,我回家一个多月,回来后,庞就说,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就有人急死了!
我诧异,看着庞说,除了你,还会有谁想我回来呢?庞说,我才不想你呢,你不在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舒服得很。我放下行李,拿了特产,给庞吃。然后脱了外衣,只穿个内裤,就拿着脸盆去了旁边的洗澡间。一阵爽快之后,哼着“红尘呀滚滚……”推门而入,看到的却是一个女孩子,屁股靠在我的书桌前,一脸哀怨地看着我。我转头找庞,可除了床铺和电视机,一个人毛也不见。我下意识用脸盆挡住裆部,脸红着说,你……怎么在这?能不能先回避下,让俺穿上衣服。那女孩眼睛刀一样剜了我一眼,踏踏几步,走出门去,我赶紧关上,从里面锁住。
晚上,躺在床上,我对庞说,以后可不能做这事儿了啊!纪律当头,再说,俺还是黄花大小伙子呢。庞笑笑说,你是不是黄花大小伙子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人家那红玉可是替人卖着雪糕苦等你一个月!小子,要知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我又可气又可笑,反问说,哥们儿,说话可要有根据啊,俺哪儿来的贫贱之交,糟糠之妻?庞说,你小子可真是坏人多忘事。大概是九月二十几号吧,我去商店买烟,被在旁边替人卖雪糕的红玉叫住,人家先送我一只3块钱的伊利冰激凌,然后问我你这么长时间不见去哪儿了?我说姓杨的那小子回家了。人家又问,那姓杨的啥时候回来?我说可能快了。红玉说,能不能把房间电话留给她,我看这女孩子不像个坏人,就对她说了。
当晚,红玉来电话说,那次,咱去人家饭店喝酒,你喝多了,说自己喜欢人家。在一个月后,人家不想在这打工了,辞了酒店的工作,就因为等你,想亲口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人家,才又替一个家属卖雪糕,为的就是等你回来问个清楚。我说我啥时候对她说过喜欢她啊?没影儿的事儿!庞掐掉手中烟头,说,你小子真是的,你一喝多就乱说,见到狗尾巴草都以为是雪莲花,这么根深蒂固的毛病别人不了解,我老人家还不掌握吗?我哦了一声,仰躺下来,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自个儿在脑子里仔细搜寻了几百公里那么长的往事,才想起,确实有几次喝多了,和红玉说过一些不知道天南地北的话。
离别总叫人心碎
兰兰走了,红玉也走了,我的生活安静下来。庞也逐渐心安理得。可没过多久,我就开始独自想:红玉是个好女孩子,要是娶她做媳妇,肯定也不差,至少能配得上我。可我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呢。——当时,我穿好衣服,开门,红玉低着头走进来。为了防止别人起疑,我故意把门敞开,对红玉说,咋回事,你咋到这里来了?(这话看起来像是我和红玉真有事儿一样,可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红玉说,你说吧,你那次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等你一句话!我听了,笑笑,摸了摸下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心里,红玉的确不错,最重要的是,我也有点喜欢。但从根本上说,我还不强烈。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能谈个人私情,——自己的命运前途还是个大迷雾,要是再恋爱,就是对人家不负责。
从早已出嫁的她那里,我得到的启示是:爱情不是独立的,必须要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才会使你喜欢或者爱的人幸福,——起码也要衣食无忧,否则的话,就是害人了。要是我也像她嫁的那个男人家境殷实的话,我早就有了未婚妻了。想到这里,我一脸无奈地看着红玉说,是假的!红玉一直看我的眼睛忽然滚出两颗泪水,飞快地,冲过脸颊,落在屋地上。红玉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圈,咬着嘴唇,看了看我,猛地扑过来,在我胡子拉碴的嘴角亲了一口,就快步冲了出去。——当声音在走廊彻底消失,我颓然坐下,挥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至于兰兰,庞说去送她了,是某个早晨,他很早起来,骑着自行车,到车站那里看着兰兰上车,车辆消失,才推着车子回来,不足一公里的路,庞抽了十根香烟。——那一段时间,没事的时候,我和庞就对着电视打游戏,那种插卡式的游戏,打坦克,一次能打一百多关。俩人呵呵笑。有时候故意熬到很晚才睡,睡下谁也不说话。有一次,买了几瓶二锅头,一人一半,喝完就睡。——期间,同乡安来找我几次,谈起留队转改志愿兵的事情,我说,你在哪肯定没问题,单位少不了你,他们肯定会安排。安说:你说的听起来倒轻松的,现在,要是没个领导说话,还是得滚蛋。
我说,你最熟的是谁?安说,上次俺爹跟俺哥哥来的时候,这事就跟俺单位的领导说了,领导说俺这个小伙子不错,干工作踏实的很。我看了一眼安的大扁嘴,那你猴急个毬毛啊!等着就是了。安说,你是准备送学提干的,谁都知道,你倒不用担心,俺是没本事,就会做个饭,咋能不愁?我说我这事儿也是两说着的,去年被人顶了,今年又到年底了还都没影儿,说不定就卷着铺盖打道回府了。安说,那咋能?再几天,河南屈和河北王也来了,河南屈说,俺不留队,俺爹说,早给俺说好了,一退伍,就到林业局给局长开车。河北王说,他想留队,家里人也都希望他这样做,也找好了说话的人。
转眼间,西风一起,树叶就像残兵败将,不过一个星期,就全部由高处下落,由天上转入地面。清晨起来,成片的乌鸦像是光棍开会——嗓门粗,而且还单调。霜花在落叶上凝聚,在阳光下溃散。紧接着,又是几天沙尘暴,刮得黄尘漫天,刮得人心慌意乱,也刮得睡眠和心情七零八落。进入11月份,补兵退伍工作就开始了。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让走还是留下来,就打电话给几个上级首长和老师,他们说已经给你们领导说过了,应当没问题。我还是不放心,到首长办公室,说了自己情况。首长说,今年就想送你到军校上学,可是上面又有新的安排,只能等明年了。我嗯嗯着,说谢谢,然后敬礼退出。
11月26日,早上,格外冷,连手指都是僵硬的。我吃了点东西,就往礼堂走。《送战友》的歌声老远就传了过来,一遍一遍,唱的乌鸦都不见了踪影。我站在一边,有干事和战士在布置会场。不一会儿,胸前戴着大红花的人从各个路口步行或乘车而来,后面是锵锵的锣鼓,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队伍中,我找到河南屈,上前抱住。河南屈流着眼泪说,俺走了,你在这好好干,等俺娃长大了,再到这里来当兵!我也哭了,一手提着摄像机,一手抱着河南屈的大粗腰,哽咽说,哥们,回去好好混,你小子义气,心好,一定会有天大出息的。
擦干泪水,在寒风中光着手掌与河南屈再次紧握后,我又四处看了看,发现好多同年兵或者同班同连战友,一个个上去说话。他们都哭了,鼻涕眼泪都搅和到一块儿了。其中的定兴曹说,开始不想留队,可真的要走了,却后悔得想撞棉花,真想留下来……还是部队好。江西白说,要不是家里只我一个儿子,我就留下来了,部队真好,还有咱那同班的,跟兄弟一个样儿。定兴吕说,走了我再回来。我说,你在酒泉的对象咋办?吕说,她跟我一起走。我说,她家人同意吗?定兴吕说,同意了,到咱那儿就结婚。我掏出一百块钱,说,哥们,这是贺礼,祝福你们。定兴吕看了看,笑着说,那我就谢谢了。我拍了拍他肩膀,他抱我一下。
关于定兴吕,或者他和酒泉小嫪的爱情,同乡的人都知道。有一次,美丽的小嫪还给我们做过一次拉条子(一种西北人喜食的面食)。几个人围坐一起,吃了拉条子,然后吃肉喝酒。——他们的爱情好像发生在附近的鼎新镇,小嫪那时在那儿开了一家不大的理发店。定兴吕,没得说是个爱美的小伙子,经常去,就去出了爱情问题。两个生地远隔千里的人,就这么冒出了妖艳火花。当我得知,俩人早就热烈得给夏天戈壁滩上的气浪一样了,把手放上去,准能烧出两个大燎泡。我和同乡安羡慕的不行,私下说:这定兴吕,泡妞的本事真是高,高得咱俩摞起来都够不着。
定兴吕说,小嫪的爹娘是个体户,在酒泉最大的商城有一层楼,开始自己干,后来分柜台承包给别人,一年收租金起码也得上百万。那时候的一百万,比现在的一千万还要动人心肺。——我想,就是不提干,要是能有几十万块钱,俺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和哀愁了。我的父母亲人,还有朋友,都会因此而得到我的照顾,再不用土里刨食,披星戴月了。安也说,以后得入股铁矿,俺哥哥说,一万块钱股金到年底起码也能分两万,咱那儿好多人快赚死了,就一个白塔镇,一年就呼啦啦地整出四五十个百万、千万富翁,街上的车最次的也是广本。——同乡安这么一说,我也是一阵不着边际的心旌摇荡,如席卷的沙尘暴。可返身回来,我们还是空空如也,必须要靠自己。
到了这一天,我们当年一起来的那些战友,大部分要走了。那时候五年兵,待得时间越长,感情就越深。整个广场上,人都成堆,搂的抱的哭的笑的喊的叫的,好像是一幕嘈杂的拍戏现场。半个小时后,各单位退伍兵都已聚齐,《送战友》戛然而止。领导齐齐站在台上,值班员整队报告,参谋长对着话筒致欢送词。台下无声,接着是掌声,再后来是鞭炮齐鸣,如雷炸开。再后来是一辆一辆的大卡车,老战士也像新兵一样分连,一一爬上车厢,送行的人在车下仰望,伸出手掌与上面的相握。
哭声和眼泪至此达到高潮,有的老战士,穿着没了领花帽徽的军装,迎着风,撇开嘴巴放声哭,有的集体大喊:大沙漠,我爱你!×××部队,我爱死你了!还有的说:我们一定还要回来的……送行的人也哭了,站在路边,不住挥手。其中,一些家属也两腮通红,哭得全身发颤。——我坐上另一台车,跟着他们去火车站,用摄像机,拍下同年战友在巴丹吉林沙漠最后的身影。列车开动的时候,我拉了拉河南屈、定兴吕的手,说,兄弟们,我们还会相见的。等列车走远,河南屈和定兴吕还把脑袋探出窗边,冲我挥手,我忽然一阵激动,大喊道:他妈的屈胜利和吕先国,一路保重啊!那声音在人群逐渐散去的月台上,像是一声空旷原野中的狼嚎,沿着铁轨,向着定兴吕和河南屈快速追去。
回到宿舍,把摄像机放下,我就在稿纸上写道:“这是最后的美,在巴丹吉林/我们的眼泪是被鲜血染红的,我们的心/被离别击碎,被远离的乌鸦/以及鹰羽、枪刺,还有爱和不舍/划出明亮之痕。紧握的手掌里藏着火焰/拥抱的身体内鼓跳如雷,有一种横越千里的风声/把渐行渐远的你,此刻还在的我,连接成刀锋和玫瑰/亲爱的战友,我像爱我自己和未婚妻一样爱着你们”。当晚,我就在原先做好的专题片基础上,加入了许多镜头,并把自己的诗句,用字幕方式显示出来。到第十五天,河南屈、定兴吕就来电话说,收到了我寄的录像片。河南屈笑着说,回家一帮子同学挨着个儿请吃饭,林业局那边说好了,过几天就上班。定兴吕的话音比较沉闷,不知是吸着鼻涕,还是伤风感冒,语气听起来极度沮丧。我再三追问,他才说,小嫪没来,可能以后也不会来了。
去上海
老兵一走,剩下的,是广场上很快就消失的一片狼籍。再一天后,一切如常。我在想,来和去之间,实际上没有多大联系。这些人走了,另一些人来了,一如我们当年,也如他们当年,这种方式总是被比作血液更新,或者营盘流水……都贴切,也不贴切。在我看来,这种形式,其实和一代代的人相互代替一样,是推陈出新,所差的,只不过是时间的长度。我和安,还有定兴王,就像是一种遗留。下午,刚放下安的电话,定兴王的电话也来了。都约我出去坐坐,我满心高兴,还没到约定时间,我就到了兰兰以前的酒店门口。
从去年起,这家饭店换了主人,兰兰走后的第二年,她叔叔把酒店盘卖给一个甘肃人。这甘肃人也会经营,整天食客爆满,得提前一天订餐才行。饭店对面,是刷得比雪还白的医院后墙,后面是服务社(现在是超市)、理发店还有小餐馆。定兴王和同乡安几乎同时来到,见到我,咧嘴哈哈笑了笑。王到服务社买了一瓶孔府家酒,还有两包红塔山香烟。三个人进门,到包厢,正在说着某些事情,一个服务员拿着菜单进来。我一看,竟然是红玉。我止住话头,眼睛放大,盯着红玉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啥。
红玉看了看我,张嘴说,咋了,没见过。定兴王和同乡安一听,齐声笑说,嗨,这俩人,有故事。然后相对点点头,满脸都是暧昧的笑。我急忙说,你俩人,咋总是张着嘴巴不吐人话唻?可别乱说啊!俩人看了看红玉,又看了看我,又说,咋了,谈对象爱女子是好事,还怕人知道吗?说完,又是一阵哄笑。红玉站在旁边,见我们三个说笑,始终抿着嘴唇。过一会儿,见我们光顾乱说,不点菜,语气冷冷说,你们点不点菜?同乡安扭过脸,看着红玉说,呵呵,脾气还挺大!又看着我说,以后可得把尾巴夹得牢牢的!定兴王也笑,这会就这么厉害,要是结了婚,那还不把人吃了啊。
红玉的脸由白变红,呼吸也急促起来,胸脯起伏。我赶紧对安和王说,这是公众场合,可别胡乱说啊。俩人见我脸色沉肃,止了说笑。拿过菜谱,点了几个菜。红玉出去以后,我对俩人说,这话不能乱说,咱爷儿们没事儿,人家是小姑娘。可要注意。俩人不住点头。喝了一杯酒,又开始了新话题。说到各自留队情况。安说,那头很义气,没怎么说就办事了。王说,就是买了几瓶酒去人家家里坐了一会儿,事儿就办了。我说,我那事还是没影儿,说完,叹息了一声。——这时候,红玉又推门进来,给我们送菜。随便把酒杯给满上。出门的时候,我想喊一声红玉的名字,话到舌尖上,就要蹦出来了,可红玉回头关门的时候,我看到一双凌厉的眼睛,刀子一样刺我。
再后来,我不愿意去红玉所在的酒店吃饭。再后来是夏天,某一日,电话响起,我想不是领导找我就是那几个同乡。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方却不说话。我说谁啊,说话好不好?对方还是没说话。我说不说话我就放下了啊。对方还是不出声。我放下电话,正在想到底是谁,电话铃又响起。我抓起,只听到一阵粗重的呼吸。我说是谁啊?对方呼吸越来越重。我说有话说话,没话就别打电话。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少顷,话筒里传来红玉的声音。我一惊,收了心神,轻声叫了一下红玉的名字。红玉说,你别叫我名字!我说好好好,不叫。我又说,你在哪。红玉说,你别管。我哦了一声。正要开口再说,红玉却大声喊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随后,重重撂下电话。
到秋天,我的通知书到了。其实,在干部部门还没接到的时候,上级的一个吴姓干事就在电话里给我说,批了,通知这几天就到你们单位。到此,我悬了两年的心终于落地了,心情特别高兴。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又给同乡安、定兴王分别打了电话。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请客,开始叫的老乡里面只有安和王。来了后,安又带了一个老乡,说距离咱乡不远,姓阎,新兵时候在外场二连,现在服务中心工作。——四个人喝了两瓶白酒,说了好多话,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安、王、阎来送我,帮我把行李放在班车上,然后像离别一样,逐一拥抱。
坐在车上,我觉得遗憾,也觉得很对不起人。——红玉看起来是真的喜欢我的,就单从替人卖冷饮等我的那一点,也就足够了。我离开到上海读书三年,应当告诉她的。而自己一走了之,连个话儿都没有,确实不像个男人!……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难受。到酒泉市区下车后,就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打通了那饭店的电话。对方说,红玉出去了,现在没在。我不情愿地放下电话,走了不过五百米,见到一个报刊亭,买了一本新出的《人民文学》《飞天》(从94年起,何来先生就把我的一些诗歌分期发在这家杂志上)。然后又打了一遍,对方还说红玉没在。
我沮丧坏了,站在那里,看了看酒泉的天空,还有街上稀拉的行人,转过身来,又拨通了那饭店的电话。这一次,红玉找到了,她的声音很脆,也很甜。我喂了一声,说,我是……红玉哦了一声。话音很冷,我说,我走了,你多保重,也谢谢你。红玉喊道:你不在你们单位吗?我说,我在酒泉,下午的火车,到上海空军政治学院上学,三年。红玉听了,说,你简直不是个男人,离开三年,连个话儿都不敢说,算个什么玩意?我一阵脸红。红玉放低声音,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怪你,我配不上你,你也没必要对我有啥过意不去。不过,你走之前,该对我说一声的,不谈恋爱做朋友也行啊。我脸更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连声说是。
上了火车,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耳边还响着红玉的声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祁连山和戈壁滩,偶尔的羊群还有公路上稀拉的车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到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的人和事,从王班长到河南屈、定兴许、吕、王,还有同乡安,以及其中夹杂的那些人和事,自己的经历和内心深处的某些根深蒂固甚至出格的想法……天黑了,我躺在晃动的列车上,忽然想写诗,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纸笔,就着不怎么明亮的灯光,趴在铺位上写道:“这一别肯定多年,巴丹吉林/我和兄弟们在戈壁边缘,白杨树一样成长/有时候按部就班,在设备与灶台,枪刺与飞机的轰鸣声中/日复一日。看到飞鹰就想到杀伐的战争/看到露水和绿叶,就趴在红沙上写诗/看到袅婷而过的女子,想到最美的爱情/我们是大沙漠当中渴望游泳的鱼/是芦苇丛中,最悲情的一棵/我们在暗夜以泪洗面,在日光下把怀中的钢枪握出灵魂的号角//这一刻我正在向东车上,我远行,我还要回来/这一生我注定要在沙漠中临风站立/注定要在那瓦蓝的钢铁与利剑出击中/完成一个战士的使命,还有一个人的一生”。
对于上海,我也是第一次,从西到东,几乎横穿整个中国。从高地到沿海,我觉得了陌生和慌乱。下车,领包裹的时候,我用河北味儿的普通话说了几次,一个中年女性工作人员才应声。我拿到自己包裹后,冲她说谢谢。她好像没理我,还说了一句什么。从脸色判断,好像是说我土老冒或者其他什么。我一下子对上海的印象坏到极点,到外面打车直奔四平路。——沿途,我看到复旦、同济等大学牌子,我想到,几年前,我还在南太行乡村的时候,就梦想着到这样的大学来读书。那时候,这些大学对我来说,就像是空中楼阁或者海市蜃楼,遥远得一生都无法企及。
现在,我还是和这些名牌大学无缘,但位于同济旁边的空军政治学院——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没像他们在乡村对我说的那样,一辈子都不可能上大学。这种浅薄心理似乎有报复的嫌疑,也有点促狭。——门岗验明正身,让我进去,我找到三系十三队,被一名学员带着,到一座老式楼房里。那学员告诉我说,这楼房年代很久了,好像以前还做过日本鬼子司令部。我听了,有点不高兴,想学院怎么把我们安排到鬼子用过住过的地方呢?到楼上,每扇门上都写着名字,一个房间四个人。在中间部位,我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名字。
房间里到处都是灰尘,潮湿成团的灰尘。表面斑驳的木桌抽屉上也有我的名字,临近的床头上也有。同室早到的那个人走了进来,问我名字,我说叫杨献平。他呵呵笑,说自己叫徐超刚。接下来,我们开始打扫房间卫生,他拿了扫把,我要去洗抹布,但不知道水房在哪儿,徐站在门口指说:左边的走廊出去,再转一个走廊,就到了。——那楼房的地板和走廊都是木质的,走起来,嗵嗵响。洗了抹布,再回来,我脱了外衣,开始擦拭:床全身、木桌、窗户、门板。期间,先后洗了10次抹布,倒了5盆黑水。房间才显得干净起来,然后拆开麻袋,抓住被子的时候,我感到了潮湿,水意沾满手指。铺好之后,看着白色的床单,突然很困,什么也没有想,就把身体扔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