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编排夸饰的赛金花故事(三)


此为刊于今日之《中国经济时报》专栏版上的赛金花故事的第三部分。在这一部分里,笔者用中国文化的“和亲传统”来解读赛金花故事,在全国学术界尚属首次,也是本人此文最为得意的地方。

 

 

 
 
 
 
 
 被编排夸饰的赛金花故事(三)
 

 

■周英杰专栏

 

谈到坊间所流传的一些赛金花故事,在民国二年南下时亲眼见过赛金花本人且一见之下大为失望的才子黄氵睿,多有精彩之论。譬如,他公开表示:“比见南北报纸数记赛金花事,大率拙滞可笑。独刘半农所谓传记,余未及见,半农今已化去,见亦无从质之。其所作大抵征于赛之口述,恐未可据为信史。”

黄氵睿还进一步分析了当时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对赛金花故事津津乐道的原因。在全书第344节《赛金花所异于土娼者》中,他这样写道——

其实,古来说部稗史所记,若《江南野史》之尹永新,《郡国雅谈》之薛涛,《天宝遗事》之楚留香,《云溪友忆》之李端端,以及崔徽、苏小之伦,何可悉数?当其盛容,胡天胡地,其实未必皆美。即美矣,而白发无情,观河皱面,老死相及,寝假而骷髅卓立,虽有嬖羡,亦复何从着笔咏歌?伶元曰:“其人俱灰灭矣,盛时疲精神,逞嗜欲,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通德掩袖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千古才人,读书至此,未尝不临文短气,正不暇为美人黄土哀也。顾吾人出世未能,长生无术,借一二色相以自泽其笔端,亦是恒情。故韩干为宝应寺画壁,其中什梵天女,悉为王缙妾小小等写真;而晁具茨回忆汴京,只为师师、元奴辈觅得佳句。此诚悲生之有涯,而悟物无真美,乃欲乞灵笔墨,自传所传,尤可太息也。前忆《后彩云曲》中,以李师师况彩云,良非其伦。近忆予绝句中似亦以师师拟之,同为失词。唯赛之身世,穷于比拟,前半遭际,可谓创格。然使穆宗冶游所幸之土娼,若有人以文词张之,岂非俨然一李师师耶?又按皇帝狎妓之例甚多,宋理宗爱幸官妓唐安安,而事不著,于此更可见,自师师以至赛金花,皆偶然享名之幸运儿耳!

当然,有关赛金花和瓦德西的种种香艳传说,所可玩味的地方尚远远不止于前人所云,还有更加精彩的地方。

如果我们能够联系到中国历史上自汉代以来所形成的所谓“夷狄和亲”的文化传统,再以此比照一下这些有关瓦德西和赛金花的种种香艳传说,则不能不承认的是,这些被编排铺陈的赛金花和瓦德西的艳史,不过是这种源远流长的“和亲故事”的一个近代翻版而已。

细数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的“和亲故事”,无论是对付剽悍威猛的匈奴,还是对付边远难制的吐蕃,无论是西汉,还是盛唐,无论是美丽的王昭君,还是庄重大方的文成公主,都是在中原王朝感觉单凭武力难以压制对方的情况下,试图靠“美人计”,来达成罢战言和效果的一个权宜之计而已。在那些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士大夫阶层的眼里,这未尝不是当成一种“国耻”来对待的。所以,一俟国力强盛之后,还是要像汉武帝刘彻一样,向关外派遣雄兵以雪旧恨。诚然,在那个大汉兵威横扫一切的光辉时刻,是断不会搬出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女性去委曲求全地搞什么劳什子的“和戎”的。

将历朝历代的“和亲故事”比附赛金花和瓦德西的这些子虚乌有的风流韵事,则可以知道在某些士大夫的潜意识里,已经完全将赛金花当成了西汉时期那位千里出塞的王昭君。

而且,尤为“恶毒”的一点是,这一次我们抛出的并不是一个顶着“公主”身份的贵族或者“准贵族”女性,我们直接抛出的乃是一个风月场上的烟花女子。于是,“长衫党”们的真实用意也就愈发昭彰了:你德国军队纵然再强大,瓦德西纵然再神勇,来到我们华夏中土之后,你也不过只配和我们中国的一个妓女云雨巫山罢了!一个堂堂的联军统帅在无形之间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嫖客,你有什么好神气的?

虽然在现实生活中,那一次我们的确是一败涂地,连天子居住的京城也丢失了,还签下了《辛丑条约》。但由于这次由妓女赛金花出马的“和戎”行动马到成功,我们却是打了一个无比快意的大胜仗的。尽管这个胜仗在某种程度上有点莫名其妙和一厢情愿,不能不说带有很大的“意淫”成分,但我们总算又在精神上暗自胜利了一回!自然,这个胜利可是比阿Q的那些鸡毛蒜皮似的胜利伟大多了。

由此可见,塑造一个变相的“和亲英雌”赛金花,以此保住些庚子年间的中国人的面子,才是一些“长衫党”们之所以极力编排、夸饰赛金花和瓦德西艳事的文化上的深层次原因。从这个角度上看,所谓“中国人是打不败的”这个断语,良非毫无根据的胡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永远制胜的法宝,曰:精神胜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