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飞越大西洋的鸟

           沈东子

我译过一本书叫《让我醒来前离去》，作者汉姆弗雷(D. Humphry)是美国毒芹学会的创始人。所谓毒芹学会，是一家提供自杀咨询的非赢利机构，帮助身患绝症者摆脱临终痛楚体面离开人世。汉氏本人的前妻身患癌症，他不忍见她在剧痛中煎熬，协助她在睡眠中离世，这样做，是出于爱。书中介绍了十几种自尽方法，从各种安眠药的剂量，到紧闭车窗开动发动机，写得极其详细，比方药量准确到多少克。书中还有理论观点，强调这种方式首先是无痛苦，其次是主动，即死亡权利始终掌握在寻死者自己手中。

我与汉氏通过几封电邮，征得了他的翻译许可，但书稿译出后一直未出版，没哪个出版社敢出。原因很简单，第一，选择安乐死的观念，在我国还不能被大众接受，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应该珍惜，这是人类基本的生命观，如今全世界也只有荷兰、比利时为安乐死立了法。第二，允许安乐死，会带来别的问题。本来安乐死的用意是解脱肉体痛苦，但精神痛苦的人，也可能做出同样选择，何况在很多时候，精神痛苦比肉体痛苦更惨烈。

有个波兰作家叫柯辛斯基(J. Kosinski)，一度是美国当代文坛的红人，做过美国笔会主席。柯氏童年时正值二战高潮，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24岁那年穿越大西洋逃到美国，以小说《漆鸟》(The Painted Bird)一书震撼西方，成为与康拉德、纳博科夫齐名的外裔作家，即来自母语非英语的国家，却用英语写作获得成功。《漆鸟》这个书名很好懂，一只本来可以高飞的鸟，被人用红油漆涂抹了翅膀，只能睁眼注视蓝天，在忧伤中度过余生。

小说带有自传性质，描述一个犹太孤儿流离乱世的种种惨痛遭遇，有的情节过目难忘，比如被亲纳粹分子扔进粪坑导致长久失语等等。该书有几个中文译本，安徽文艺社90年代出版的莫雅平译本最好，莫译书名为《被涂污的鸟》。可惜那时的译本都未签署版权转让合同，虽然有文学价值，但都不能重印。

柯辛斯基成名后，被人揭露雇佣了写手，小说不是他写的，他的英文不够好，所有小说都是他口授，请人用英文笔录并润色而成。本来这样写作也无可厚非，当年林纾译外国小说，采取的也是口授法，旁人把外文意思告诉他，他用文言文表述，署的也是自己的名。但这位柯氏一口咬定小说是自己用英文写的，直到那些捉刀者现身说法他才缄口。

此后柯氏再无作品问世，1991年5月在纽约自杀，自杀的方法就是按照毒芹学会的建议实施的，先服了过量安眠药，然后用塑料袋套住头。“这次我想睡得比往常久一点，叫永远吧。”他在床头留下绝笔。这个写过《漆鸟》的流亡作家，最终像自己笔下的鸟儿一样，长眠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