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报考北京师大“之乎也者”博士生，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媳妇比我还激动，竟在狮山蜗居翩翩起舞：“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心驰神往：“北京好安逸好洋盘哦～～”说：“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发展？”当年博士生很少，留北京并不难，但却有个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问题，妻儿的北京户口，不好解决。媳妇说慢慢等，总能等到政策变化的一天。我笑道：“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说牛郎织女，天各一方，莫说北京，就是天堂，人生也好痛苦嘛。媳妇讽我没志气，跟我抛文，引秦观“七夕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不知道秦观这样的传统文人，不仅一妻多妾，还可随时狭邪游，所以才能这样提劲打靶，貌似多纯情多忠诚。但今非昔比，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男女关系。我威胁媳妇：“我革命意志不坚定，万一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你悔之晚也！”

　　媳妇哼哼道：“男人太坏了～～”我笑道：“你儿子不是男人？”她却吼道：“我说的是你这个瓜娃子！”我本来不瓜，都是被媳妇骂瓜的。所以鼠目寸光，大家人往高处走，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我却水朝低处流，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媳妇无可如何，说，那她暑假要带儿子去北京？我还是强烈反对，说北京暑假太热，来去挤公共汽车疲于奔命，儿子这么小，能受得了吗？媳妇却说，她是想让儿子去北京见世面，开眼界。我说：“我21岁才走出大巴山，眼界也并不狭小吧？”媳妇斥道：“你那是万恶的旧社会！”我说：“儿子才三四岁，能看懂什么啊？”她就大叫大嚷：“你不就是怕我们花钱吗？”我脱产读书，家里就靠媳妇一个人的死工资维持运转，不是不差钱，是太差钱。但说到钱就不亲热，我只好说：“你们明年暑假来北京吧？”

　　没想到翌年春夏之交，还没到暑假，我就在惊恐之中，仓惶逃离北京。半夜到家，还惊魂未定，轻轻敲门，媳妇一见我，眼泪就流出来了，喃喃道：“人在就好，人在就好～～”我在狮山蜗居中继续写“之乎也者”博士论文，写烦了，问媳妇：“带不带儿子去北京？”媳妇斥道：“你有病！这时候，谁敢去啊？”她虽然头发长，见识却不短，那个暑假，北京最不欢迎咱四川人。听说北京大小旅店，只要听你是四川口音，就冷冷道：“为啥不去住中南海？”

　　又过了一年，也就是20年前今月，媳妇才带儿子来北京。对我们这样清贫的外省家庭来说，这可是一桩值得大书特书的历史事件，要多卡嚓几张照片，留下永久的回忆。但我家连黑白相机也没有，媳妇就去找她姐姐借来一部，据说是最新式的彩色相机，要把儿子在北京各景点的历史瞬间都卡嚓下来。我不会玩相机，向媳妇毛遂自荐：“我当陪照，你来卡嚓？”媳妇斥道：“你想得美！”当即给我办“强化班”，如何对焦，如何光圈，如何闪光，如何快门。其实，她也是来北京前，借到相机后，才被姐姐强化训练的，没有实际操练过，跟我一样，都是“二百五”。

　　我问媳妇：“第一站去哪？”媳妇却问儿子，儿子跳起来说：“天安门～～”媳妇打开相机装胶卷，很得意地说，她买了两个日本原装胶卷，一个胶卷能卡嚓36张。媳妇说，两个胶卷卡嚓完，冲洗成照片，至少也得七八十元，她一个月的工资，就洗白了。我就特别珍惜，每个景点，包括天安门，最多卡嚓两三张。唯一破例，是在军事博物馆。儿子一见到杀人凶器，轻机枪重机枪，坦克大炮，高兴疯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之绝，之绝～～”很古典的感叹，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把我笑惨了，就卡嚓了五六张，还要卡嚓，媳妇却紧急叫停：“这样枪那样炮，有什么意义嘛？”不准我随便卡嚓。无论儿子独照，还是媳妇陪照，都是她精心选择画面，反复设计姿势，然后给我下达指令：“卡嚓！”我唯唯诺诺执行命令，媳妇还不放心：“你卡嚓的时候，我好像眨了一下眼睛？”或疑神疑鬼：“儿子好像在流鼻涕？”我笑道：“你一千个放心，卡嚓出来的照片，张张都是精品！”

　　这样卡嚓完北京，一个胶卷还没卡嚓完，然后去北戴河。儿子一看见大海，眼睛都射出火花，光屁股蹦进大海，浪花飞溅，跳啊笑啊：“之绝，之绝～～”呐吒闹海似的。媳妇也是第一次看见大海，一改平日伪淑女矜持状，乐不思蜀，反认他乡是故乡，载歌载舞：“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向我挥手喊道，说还有一个胶卷，给她多卡嚓几张。媳妇虽三十出头，在碧海蓝天衬托之下，青春还有点飞扬，我神为之旺，就卡嚓卡嚓，看相机数字显示：37。就迎着海风，大声吼道：“嗨～～你不是说卡嚓到36张，相机就会自动倒胶卷吗？”媳妇作一个英勇投海自杀状，回头喊道：“可以多抓拍一两张～～”再按快门，相机继续卡嚓，却不倒卷。我很纳闷：“莫非相机有毛病？”赶紧找一家相馆咨询，摄影师一看，呵呵笑道：“胶卷没装好？”打开相机，胶卷果然原封未动，片头压根就没卡在转轴上。我们都傻了眼：从北京到北戴河，人生历史一片空白，全是浪费表情！不幸中的万幸，胶卷是媳妇装的，跟我没干系。若是我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她绝对当即暴跳如雷，飞沙走石：“你瓜娃子～～”

　　回到北京，距预定返程日，还剩最后一天。暑假旅游高峰，卧铺一票难求，我还是拜托朋友找内部关系订购的，很不容易。我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一次，再去麻烦人家，就说：“明天回成都吧？”媳妇知道我是瓜娃子，不可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说好吧，然后强行分配任务：她去王府井购物，我带儿子去补照北京？我苦笑道：“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北京这么大，一天时间，能卡嚓得完？”媳妇想一想，说：“那就去卡嚓天安门？”

　　儿子的北京之游，人生之旅，貌似终点又回到起点。他却跑累了，新鲜感也没了，拒绝去卡嚓天安门。媳妇很生气：“照片都没留下一张，北京不是白来了？”我笑道：“保证完成任务！”第二天，媳妇去逛王府井，我背着儿子去挤公共汽车，车到天安门，我就把他放在金水桥边城楼前，卡嚓了两张。

　　照片冲洗出来，媳妇很生气：“这什么瓜像啊？把嘴巴张那么大干嘛？”斥道：“为什么不把脚照下来？”我说，我一心想把天安门全卡嚓下来，哪里想到脚嘛。媳妇哼哼道：全身像不像全身像，半身像不像半身像！我笑道：能不能叫“大半身像”？

　　这张标准全身像，更被媳妇指责：咋把天安门卡嚓成这样子？我说，这是儿子自己选的背景，他要跟“西子”（狮子）卡嚓。媳妇说：那把毛主席遗像卡嚓进来干嘛？我说：他要悬挂在那里，我有什么办法？媳妇斥道：瓜娃子，你就不知道变换一个角度？

　　儿子当年5岁，在北京半月，就留下这两张照片，也算填补了人生历史的一段空白。儿子今年硕士毕业，我问他当年北京印象，他说没印象。只恍惚记得在火车上，他躺在地上，我弯腰蹲在他身旁。我说，那是从北戴河回北京，只买到一张硬坐票，妈妈抱你坐着，我扶着椅背站着。你却想睡觉，就在过道上铺了两张报纸，把你放在上边。人来人往，生怕你被人踩着，我就弯腰蹲在地上，当你的保护神。这个姿势很难受，你妈很心疼，要来换我，被我拒绝。儿子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