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迹路痕】存在的受挫


 

 

 

存在的受挫 王溢嘉



  最近重读吾友黄宗仁兄所译《从精神分析到存在主义》(原作者为奥地利精神科医师佛兰克)一书,彷佛又回复到学生时代的心情,想起那段与几个朋友分享存在之挫折的日子。


  宗仁兄在译序里说:“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活得很不痛快,日子里尽是恍惚、不安与了无自信的内疚;面对著极具攻击性的现实世界,既抓不住生命中恒常的喜悦,连自己是否配成为一个人也无法肯定;於是我把自己孤立起来成为塔里的男人一个,仅靠著时兴时落的激情,捱过一次次死亡的诱惑。”

  

  这种心情我是相当熟悉的,我曾与他在如今已杳不可寻的「七七餐厅」楼上,面对面瘫在沙发的暗红纹路里,抽烟喝酒,而不说一句话,直到天亮,才拖著自以为非常疲惫的身子塞进计程车里,飞驶向那个被称为“异乡都会”的彼端――台大附近的单身宿舍。


  彼时生命对他的最大嘲弄是――一个相当非理性的人读的竟是需要绝对理性的台大数学系,在这种嘲弄下,他开始翻译佛兰克的这本书,想了解佛兰克对“生命意义”的诠释。在他断断续续翻译这本书的期间,他的“数学”终於没念完,而入伍服役。


  有一天他跑来找我,说他的“志愿”变了,重考考上台大心理系,要我先借他四千元好去注册。过了一段时间,他拿钱来还我,说他终於想通了,用我借他的钱去买家俱,和他的女友建立一个小家庭,台大心理系也不必念了。他以反讽的方式来诠释他的生命意义,心理系也许能提供他不少关於生命意义的理论,但他终於明白,他要的是“意义”,而不是“理论”。


  曾经有过一位哲学家,自己关在斗室里思索“生命意义”此类的问题,越思索越觉得烦躁不安,后来他走出斗室,到一个弹子房去看人家打弹子(撞球),看著看著,刚才的烦躁不安竟慢慢消失了。学生时代,我也常因为无聊,而自己一个人到中华路的弹子房看人家打弹子,一看就是良久,这间看完了换另一间,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那么自在快乐。回到寝室,翻开齐克果的书,齐克果有个“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理念”,但我没有;於是只好又游荡到宗仁兄或其他友人的住处,相濡以沫,分享存在的受挫。


  这种行径,现在想起来是相当可笑的。我们几个人在当时低闷的时局中,孑然一身,像梭尔?贝娄小说《摆荡的人》中的男主角,徵兵令已经下达,但不知何时要赴战场,生命因等待而摆荡而搁浅。我们亦觉得学生时代只是一种“暂时状态”,毕业是它的结局,在等待结局揭晓的时段里,我们缺乏事物的永恒感、自我的从属感与完整感。


  在当时,我们尚无法了解“生活的目的是在增进人类全体的生活,生命的意义是在创造宇宙继起的生命”这句话,对学生来说,它太过遥远,而且泛指的是一般性的生命意义;我们需要的是独特的、无可取代的生命意义。我们觉得自己有各种潜能,但无法确知该发挥何种潜能,因为若是专注於神经生理学,势必无法再专注於老庄哲学,但选择神经生理学或选择老庄哲学,它的终极意义又是什么,我们想先搞清楚,但却因为无法了解诸如此类的终极意义而有著无能之痛,结果是书剑无成,而依然故我。


  在当时,我们有点鄙夷把心力专注於教科书的同学,从未思及那可能是出於他们“真诚的选择”,当然也无法认识到自己实际上是“怯於选择”,只是在起跑线附近摆荡、犹疑,问:“跑这条路有什么意义?”


  佛洛伊德曾说:“一旦个人怀疑其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时,他就是有病了。”他认为生活在基本上只是一种满足需要、消除紧张、维持均衡的奋斗而已;你若问“生命有什么意义?”那是因为你的欲望受挫,它只是一种“心理防卫机转”或“合理化作用”而已。行为主义更直斥“意义”两字是一种纯粹的“幻想”。


  虽然我们当时因为无法了解个人生命的意义,而有著无能之痛,但我们均未寻求任何专业的协助,直到今天,我仍为此深感庆幸。如果上帝果真存在,那么上帝将是最好的心理治疗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他将明确的告诉你――你为何而生,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但我不想要别人的答案,我宁可自己去摸索、追寻。好心的精神科医师,他可能认为我有忧郁症,给我药吃,让我快乐一点,不再去想这个问题。或者藉挖掘我的过去,告诉我是什么心理郁结导致我问这个问题。总之,多数人都会暗示,追问生命意义这个问题相当无聊,你越追问,他们越烦。


  佛兰克曾提到他上初中时的一段往事:有一天,教科学的老师在课堂上口沬横飞地向学生们解释,生命分析到最后,只是一种燃烧,一种氧化的过程。十二岁的佛兰克站起来问:“弗利兹博士,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前提下,他后来发展出独树一帜的“意义治疗法”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意义治疗法鼓励你追问生命意义的问题,但它没有现成的答案可以提供给你,它只是要你去探索、去寻找,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和你辩难。


  现代科学和现代心理学有一种“把人看扁”的倾向,它们认为遣传和环境支配你绝大部分的行为,如果某人有什么高贵的情操,它们往往会为它找出某种“形而下”的促发因素,而降低它的高贵性。在昔日,当我拿起教科书,追问“研读神经生理学有什么意义?”时,如果我不视此为“高贵”的问题,或者“看低”自己,我可能得到下面的答案:“因为我害怕努力去读的结果,成绩仍比别人差”、“因为我最近失恋”……总之,是我的心理有毛病。


  但我不这样认为。虽然我为此蹉跎了不少时日,但在佛兰克的启示下,我终於对自己的问题有了较清楚的认识:一、神经生理学、考试、医师执照……都不具有“意义性”,它们只是实现生命意义的手段。二、只有在“超越个体”时,才能产生“意义性”。生命的意义不在自身,不在神经生理学的白纸黑字间,而恒发生於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社会之间。一个医师的生命意义恒发生在他与病人之间。“医师”只是个空壳,本身不具任何意义。三、内省或沉思、阅读均无法求得生命意义,因为生命意义不是去“发明”的,而是去“发现”的(在人与客体之间),唯有在行动中才能发现生命的意义。


  四、每个个体都是独特而唯一的,因此,他的生命意义也是独特而唯一的,无法取代的。五、生命的任何阶段都是一种“暂时状态”,只有逝去的日子才是“永恒”的,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你做了某些有意义的事。六、个人终究要透过他所选定的目标,而成就他那无可取代的生命意义,在每一个暂时状态中,看似有很多选择(包括不选择),但就他所选定的目标来看,只有一种选择是正确的。七、这种选择的总和,就是个人对其生命意义的实现。


  以此来检视及辩难自己的问题,很清楚地可以看出,昔日一群分享存在之挫折的友人,都是相当自恋的、勇於相信自己的自由而怯於以此自由去做选择的、无行动能力的、难以跨出自我与他人产生连带关系的。我们寻问一些枝节的问题,以为是触到生命意义的核心,其实根本就是“门外汉”。但若无这生涩的酝酿期,徘徊在“门外”良久仍不愿离去,也许终生就要错过“进去”的机会。


  宗仁兄在那本书的序言里说:“仅靠著时兴时落的激情,捱过一次次死亡的诱惑”,这种经验不是一般学生能够体会的,我们曾经以过多的、各式各样的激情去填补心灵的空虚,让我们的神经因熟悉快乐而迟钝,让我们的眼睛因饱餍光彩而混浊,我们做遍了各种被称为“快乐”的事,但还是空虚,我们绝望了。


  齐克果曾说:“绝望是死病”,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死”。很多年后,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当医师,而要从事文化事业?我的回答是“绝望”。我很庆幸我不是在四十岁的时候“绝望”,而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绝望”。这种说法不是身历其境的人也许会搞得满头雾水,我花很长一段时间,才从生活中体认卡缪所说“希望是勇气的敌人”这句话的真谛。一个拒绝再希望下去的人(譬如一个决定自杀或决定辞职的人),他立刻会发现种种生存习俗(或公司规章)的可笑性质(荒谬感),他不再理会这些,他整个人豁出去了,他有勇气做任何事,包括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们没有结束自己的肉身,但我们到彼时为止的想望差不多都已经结束了。昔日那段日子就像一个美丽的恋人,在梦幻般的爱情中,让我们品尝绝望的苦果,我们以埋葬过去恋情所换来的勇气,重谱新的生命之恋。


(原载《张老师月刊》,收录於《失去的暴龙与青蛙》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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