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曾宪国相识多年,他长我几岁,出道也早我几年,在重庆文学界,我俩是相知久矣。记得当年我还在江津中学不务正业狂写小说做业余作家时,他就在重庆日报副刊部当编辑了。他还曾和黄济人等著名作家一道专程去江津中学,给鼎山文学社的青年学生作报告讲文学,算是我们此生的第一次相交。
此后的故事颇多巧合。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庆“吞并”了江津,我几经周折调入重庆日报社工作,他在日报副刊,我在晚报副刊,早不见晚见,工作上联系更多。后来我被调入日报副刊“继承”他们的革命事业,那就更成了“臭味相投”的朋友了。
到了重庆日报,我才晓得这个曾宪国非同小可。上世纪五十年代,十来岁的他就进了供电局做了学徒工,跟着师傅们翻山越岭、过沟跨坎、风里雨里到处奔走,去为人民架设高压输电线,还曾经去煤矿挖过煤,也就见多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荤的素的甜的咸的五花八门的故事塞满了他的脑袋;正因为有了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他梦想着当作家爱上了文学创作写起了小说。别看他书没读几年,写起小说却是绘声绘色口若悬河,洋洋洒洒水流沙坝动辄几万言几十万言,把重庆底层社会那些靠力气或者靠身体吃饭的诸如船员、民工、棒棒、大姐、小妹之流写得神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看了手不释卷、回味无穷。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发表了脍炙人口、轰动一时的中篇小说《人市》、《嘉陵江边一条街》和长篇小说《雾都》等,用重庆人习惯的语调、鲜活的语言,勾勒出一个个活跃在下半城的小人物形象,将大变革时代社会底层的生活形态和人物群像展现出来,折射出一个个时代的镜像,引来了众多的关注和深刻的思考。
让我讶异的是,曾宪国还是一个音乐发烧友。1997年末我调入重庆日报副刊,又与他楼上楼下为邻,听说我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便带我去他家观瞻摆弄他的那套高级音响,的确让我大开眼界。这位从未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编辑兼作家,竟花了数万的人民币买了一流的音响设备,据说当时在重庆也是罕见的。由此可见他对生活的挚爱。更让我感动的是,他还鼓动我也去买了一套美国的音响,那时我家庭负担重手头拮据,他二话没说就给我送了两万块钱来,还帮我把音响抬回家调试好。
此后我俩各自在报社忙工作忙生活,文学田园难得兼顾任其荒芜了许多年。直到两三年前忽然在《红岩》上读到了他的中篇小说《耗子》,感觉其功力较前更加深厚凝重,方知他从未辍笔,一直在努力写着,探索着。《耗子》后来获得了重庆文学奖,评委用这样的文字对之作了极高的评价:作家把蕴含人性的悲悯情怀和对生活的敏感结合起来,展开极富气势的想象力,果敢而灵巧地运用现实主义的小说艺术,描绘了看似荒诞而却真实的那段特殊年代里的特殊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品具有深透的洞察力,直逼人类心灵深处,探究和维护人性的尊严。在娴熟的叙事中,赋予富有灵感的作品以巨大的艺术震撼力。
歇息了好长时间的曾宪国终于开始了他文学创作的“第二春”。去年,他又在《红岩》上发表了中篇小说《铁驳船》,再一次引起文坛注意,并再度入选重庆文学奖。
这些年他退了休,完完全全成了通远门老城墙上的茶客。只要天气晴和,便先去解放碑附近溜达一圈,再附庸风雅地喝上一杯10元钱的廉价咖啡,而后步行到老城墙下吃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牛肉面,随即便去了城楼上,一本书一碗茶,直坐到太阳西斜,才夹着书一步步慢悠悠走回老报社。后来听说我也退了,便隔三差五地约我去喝茶,五块钱晒着太阳坐上大半天,天南海北三皇五帝地吹得天花乱坠,眯缝着眼睛四处打望,倒也是一种乐趣。只不过我还有些社会杂事,不能老陪他;他可是不去通远门的老城墙便去大田湾的其香居,日日泡在那五块钱的茶碗里(偶尔也打打成麻,或者斗斗五块钱的小地主),乐此不疲。后来见我买了车,也去买了车;见我打高尔夫,就摆出老丈人的架子,让女婿送了他一套球杆;呵呵,开着车去喝五块钱一碗的茶,开着车去渝州宾馆高尔夫练习场,曾宪国尽情地享受着人生,享受着生活,好不惬意,好不自在了得!
去冬的一天,他又约我去老城墙。这十冬腊月里上老城墙喝茶也喝西北风的滋味并不好受,我知道他肯定有事要说。一阵寒暄客套之后,宪国兄果然亮出了“真经”:大立,我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门朝天开》,写进城打工仔的,写了好几年了,终于完成了,马上就要出版,出版社说写得不错,好看,杂志社编辑也是赞誉有加。写的是一个武陵山区来重庆谋生的土家族青年的奋斗与挣扎,写他无遮无掩、放浪形骸的爱情与肉欲,写他和他的伙伴们与生俱来的困惑与无奈·····
我忽然明白了,每天在老城墙上喝盖碗茶的曾宪国,是在用眼睛打望着这个纷繁喧嚣的世界,是在用心在琢磨小说里的各色人物,他这部长篇小说实实在在是在茶碗里泡出来的!我打心眼里佩服这位老兄,竟然在物欲横流、市场至上的环境里,依然保持着一腔激情,仿佛又回到了青春的梦里,开始了他文学生命里的又一次快乐的冲击。
曾宪国长期以来一直关注着进城农民工,对这一新时期出现的特殊群体,以小说家独特的理解,准确细腻的笔触,艺术再现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喜怒哀乐。这在重庆作家群中是独一无二的,即便在中国作家群中也是非常鲜见的。长篇小说《门朝天开》是他对这一题材经过多年观察、思考、酝酿后的深化与升华,《人市》描写的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代进城农民工的遭遇,《门朝天开》描写的却是第二代——新生代进城农民工,他们面对与上辈进城后似与不似的现实,以更远大的抱负,意欲摆脱上辈经历的噩运,冲决城乡二元对立的樊篱,把自己的身心融入城市,让城市社会承认接纳,开始全新的生活。然而,主人公毛狗狗所经历的残酷事实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们,城乡二元对立的尖锐矛盾,仍然顽固地存在于人们的思想意识里,这是当代社会必须妥善解决的重大课题。这一具有深远现实意义的题旨,恰恰是曾宪国的长篇小说《门朝天开》所要揭示的。
曾宪国独具匠心地选择了作品的叙述方式,放弃“说书人”全知全能的身份,化身为作品主人公毛狗狗,以他的视角去观察、感悟、言说,克服视觉的死角,增强现场感,拉近读者与人物、情节的距离,使读者如临其境,受到强烈艺术感染。由此可见作家深入观察进城农民工所做出的努力和把握语言叙述的功力。
作家在人物的塑造上也下了很大功夫。作品中的主人公毛狗狗及其没有直接出现的父亲毛铁,以及西安、猴儿、秦灿灿、邵钢铁、杜渝生、老船长等,都具有象征意义,都具有鲜明性格,有血有肉,让人感觉到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某些人,他们就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一分子。
简而言之,《门朝天开》是近年来重庆本土作家以重庆本土复杂纷纭的现实生活为小说的特有场景,关注底层民生,揭示现实社会矛盾,艺术性地站在人文关怀的高度,用手术刀似的细腻笔触,直逼人物的灵魂深处,并以生动的故事情节,流畅而又蕴含张力的叙述语言,揭示出人性中的高尚和卑鄙、伟大和渺小、善良和丑恶。这是一部让人心灵震颤的长篇新作。当然,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圈定在2000年前后,与飞速发展、瞬息变化的社会生活稍稍有了些距离,小说的叙述走向和手法也略显单一与平实,但这些弱点都不能掩饰作品的光芒,即所谓瑕不掩瑜是也。
人性与灵感茶碗里泡出来《门朝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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