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历史


  父亲的历史

杨献平

  “人类在地球上唯一的收获是他们的历史。”

  这句话出自美国学者兰克。我想到的是,“我”这一个人的历史是否也是一种收获呢?我们的历史又有谁来记述?我们究竟会留下怎样的历史?价值何在?从整个人类历史考察,尤其是以西方为中心的历史观当中,个人的历史是和整个人类在时间当中变迁浑然一体的,个人只是人类的一粒微尘,其本身并无任何的价值和意义。尤其是父亲罹患癌症,并无生还之机之后,我觉得,人生的不可测,命运的残酷性一下子跳到了自己面前,强大得永恒,残忍得叫人垂头丧气。

  这就是生命,看着父亲逐渐瘦削下去的身体,时而的疼痛。一个63岁的人,曾经那么不服输,在南太行的田野之间夜以继日与天斗,与命运斗,与自己斗。那些时光忽地一声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具越来越苍老佝偻的身体——如果仅仅如此,我以为,母亲信仰的上帝确实是仁慈的,父亲坚持大半生的善和仁是卓有成效的。

  然而,癌症过早地发生在他的身体当中,他的生命几乎成为肿瘤的巢穴和代名词。坐在输液的父亲一边,我时常想:为什么这么早?为什么是父亲?如果疾病可以移植,我到底愿不愿意替代父亲呢?如果父亲还很健康,我会这样悲伤地坐在他身边,在背后抹眼泪,会专程回来守在他的身边吗?

  人是善于感恩而又最忘恩的动物。

  人是自私的,这是我们的天性和本能。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回顾父亲的历史:1946年,他出生,内战如火如荼。1959年,他和爷爷一起“大炼钢铁”。1963年,他和全中国人民一起忍饥挨饿,吃树皮、野菜和观音土。参加大队植树造林,深山开荒。1965年,他学会赶大马车,到山西左权境内用麦子换玉米和土豆。

  父亲在水库上干活,每次回来,带些吃的,无非糖块和饼干。还有红满天和大前门香烟,还有少许的雷管和炸药。再后来,父亲承包村里的羊群,整天在山上,跟着羊群转,羊群也跟着他转。满山遍野的草和紫荆,夏天的雷电和暴雨,父亲坐在石岩下,抽烟。冬天的大雪,父亲在羊群中取暖。

  9岁后的暑假,我替他放羊。12岁那年,父亲和母亲盖了新房子,院子里载了一株椿树,长出七根枝杈。现在依旧长在那里,能做大梁了。再两年,他们又给我盖了房子,打了双人床和一干家具,准备给我娶老婆用。再6年,为弟弟盖了房子。

  这时候,父亲松了口气,为了挣钱,经常出去打工,但走不远。从事的职业有火炉工、修路工、石匠、木匠等。每次回来,都会掏出一叠纸币,递给母亲。

  从40岁开始,父亲腰挺不直,但仍劳作不止。

  我离开乡村的时候,父亲不发一声。回来也不发一声。

  再后来,我越来越大,他越来越老。

  在外面,我时常想到一问题:父母今年多少岁了?想想自己的年龄,沮丧,矫情地叹时光如白驹过隙,人生倥偬。

  2008年,父亲63岁。癌症——绝症,这么早就袭击了他——我的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但知道,这是无可逃避的,是对我的一个痛击和教训。

  痛击我是要我自责,在以前,对父亲不够重视,电话总是母亲接,即使父亲接了,不说一句话,就给母亲。没有想到父亲也是一个人——他有心,有思想和喜怒哀乐。现在,他病了,谁也不会再让他做什么活计了,抱孙女的权利也被理所当然地剥夺了——现在,父亲只剩下疾病和疼痛。

  父亲的历史,简单得叫人觉得虚妄,悲哀——为什么平民没有历史,原来仅仅如此,他活着,只与身边的几个人,多至上百个人发生联系,除此之外,世界与他何干,他之外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不着边际的,没有意义的。

  这就是平民的历史——我父亲的历史,其中的成功和失败,悲伤和喜乐无人得知——自从爷爷奶奶过世,他就没有了聆听者和倾诉对象。他是孤独的人,但不一定是一个简单的人。

  父亲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五个字就可以完全概括:一是善,二是忍,三是苦,四是孝,五是悲。

  父亲唯一的收获,是把我和弟弟像椿树一样栽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我想为他写几句词不达意的诗:这一个人总是在泥土上打滑/用露水洗脸/用镰刀磨薄腰身/他把我和弟弟栽在人间/用慢慢坚硬的灵魂/把整个世界放在一边……

  今天是父亲节,此文蒙艾英所发,借以表达对父亲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