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作者:利奈尔
 
  上一次我们讲了,中庸之道是“造端乎夫妇”,可以从普通人的一言一行中,去体会和修习,并以此为开端,逐渐扩大其半径,最终达到“察乎天地”的目标。下面一章,就是引用孔夫子的话,对这一观念进一步深化。章题为“笃行”,当然是教我们如何踏踏实实地去践行这一理念。我们来看原文: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中庸》第十三章“笃行”

孔夫子说“道不远人”,道,大道,君子之道,中庸之道,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人世间的纷纭变幻,无不是道的体现;我们每一个个体,都不可能离开大道而存在。在儒家看来,学道、修道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事情,只要有心,每个人都可以在道上行,甚至取得很高的成就。

《中庸》一开篇就说明了这个道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它一分一秒都没有离开过我们,只不过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日用而不知,没有认真地在生活细节中去体会它。在这一点上,佛教特别是禅宗对此是旗帜鲜明的。六祖大师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
,恰如求兔角。”佛法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如果你离开了自己的生活去求一个佛法,就像在兔子头上找角一样,永远找不到。现在凡是学佛的,都爱引用六祖大师的这个偈子,但是,当时六祖大师第一次举起“佛法在世间”的这面旗帜时,在佛教界可以说是平地一声惊雷起!

在禅宗还没有遍地开花之前,唐代以前的佛教,大家都认为即使帝王将相、英雄豪杰,都很难真正做到开悟成佛,必须要像释迦牟尼佛那样把老婆孩子放下,把国家社稷抛开,把世间的一切扔掉,然后出家修道,认为这样才是求佛法,才能成佛。所以,出家修行是高不可攀的事情,必须远离社会,远离人群,要到深山里去。然而,所谓“寻师深山里,问道白云间”,这个意境虽然很美,感觉很有诗意,但比起大乘佛法入世行菩萨道的精神来,显得心量就太小了,有点小乘自了汉的味道。现在东南亚一带的南传佛教,中国人称之为小乘佛教,讲究的就是远离人群,在深山里面修四禅八定。出家人不能从事生产劳动,只能每天托钵,吃了饭就打坐修行,否则就不是合格的出家人。

但是,大乘佛教不是这样提倡的。《法华经》上说:“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我们在世间的一切工作、事业,无论你做官也好,做生意也好,当普通的工人也好,做学问也好,总之,世间的一切事业都在佛法里面,都可以帮助我们修行成佛。

我们看《中庸》,在先秦时代就提出了“道不远人”的概念,真是非常了不起!这部经典之所以后来被称为“孔门心法”,也是因为它一下子点到了学道、修道的核心。道不远人,就要求我们在自己生命中最亲切、生活中最真实的地方去体道、行道,而不是在生活之外、社会之外去求一个离世之道。正因为儒家有“道不远人”的思想,并以潜移默化的力量在中国人的精神中形成了集体潜意识,所以大乘佛法在传入中国之后,其入世精神才能迅速扎下根来。

今天在上课之前,小章说她们单位上有个人成天捣乱,很多人反感他,但是,她就把这个人当成自己修行的对境。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啊!不要动不动就恨人家,跟人家上火,要知道他在帮助你修行啊,感谢还来不及呢!

中国人从先秦以来对儒家思想的普遍推崇,可以说为大乘佛法在中国的传播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在这一点上,宋代以前的人们并不是特别清晰,像韩愈这样的大儒,还产生过那么强烈的“辟佛”思想。那时,被后人称为“孔门心法”的《中庸》和“入德之门”的《大学》,只是《礼记》里面普普通通的两篇论文,还没有被重视起来。先秦的百家争鸣是中国文化高度成熟的时期,然而,秦朝的“焚书”事件,对中国文化可以说是一次极大的破坏。秦朝二世而亡进入汉代,到汉武帝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从此取得了社会正统地位,两千年来虽偶有短暂动摇,但却无伤大体。但是,我们要看到汉代的儒术是鱼龙混杂的,《大学》、《中庸》没有得到重视,反而来自阴阳家的五行学说、谶纬学说等流行一时,儒生们跟江湖术士一样,大都喜欢谈天象灾变、预言吉凶之类。按孔夫子的说法,都是逃脱不了“怪力乱神”的那些俗套。董仲舒给汉武帝所上的“天人三策”里面,就有很多这类的思想。大家都知道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吧?唐宋以后,就有资料言之凿凿地说董仲舒就是董永的儿子,所以他是“生而灵异”,能“书符使鬼”等等。虽然这只是个传说,但事出有因,跟董仲舒的天人思想还是挺合拍的。

汉代的君主们大都脱离不了这些俗套,即使贤明如汉文帝,开创了文景之治的盛世,在思想深处仍然脱离不了谶纬鬼神的影响。后来,唐朝的大诗人李商隐写过一首诗《贾生》,专门讽刺了汉文帝的这个思想: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宣室是未央宫里的一个偏殿,汉文帝上任以后,很看重大才子贾谊。贾谊很年轻,很有才华见地,书生意气,文采飞扬,没人能出其右者。他写的《过秦论》、《论积贮疏》等文章,都是传之千古的策论名篇,对当时的社会问题和历史演变都看得很透彻。当时,汉初民生艰难,生产力低下,汉文帝采取无为而治的政策,对贾谊提出的很多改革措施虽然很欣赏,但一来时机不到,二来反对的朝中重臣也不少,因此被采纳的意见并不多。后来,因为谗言太多,贾谊被外放为长沙王的太傅。三四年后,汉文帝有一天想起了这个年轻的大才子,于是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在宣室一起摆龙门阵。“宣室求贤访逐臣”,李商隐的这首诗就是讲这件事。文帝和贾生的龙门阵从下午一直摆到晚上,非常投机,尤其是到了半夜的时候,汉文帝问了很多玄虚的事情,比如有没有鬼啊?生而为人死而为鬼又是怎么回事?神又是怎么回事?人的三魂七魄又是怎么回事等等。对于这些问题,贾谊都一一作了回答,而且回答得很到位,以至于汉文帝听着听着,就从自己的位置上下来,“可怜夜半虚前席”,就坐到贾谊的身边去了。但是,李商隐这首诗的落处在最后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很讽刺啊!当皇帝的不关心天下苍生,把这个能治国安邦的人才千里迢迢叫回来,却只问那些神神怪怪的事情,的确有点不着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