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篇博文，谈对中学语文教材的看法，认为不宜选那些带有血腥内容的文学作品做课文，如《水浒传》中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武松醉打蒋门神》等等。

本以为这是个很容易达成共识的问题，结果有不少网友表示了不同意见。有人认为鲁提辖所作所为是除暴安良，这样的课文对孩子的教育是正面的；也有的认为《水浒》反映了尚武精神，我们的民族需要有血性的人（有的网友甚至还提到“国家仇、民族恨”什么的）；也有人觉得孩子不能太脆弱，要学会接受多样化，选段《金瓶梅》又能怎么样？……对于心平气和的讨论，无论观点是否一致，我都抱欢迎态度。当然总少不了一些无聊的谩骂，只能让我觉得对教育的改革是如何的紧迫、必要、刻不容缓……

我忽然有一个感觉（或是错觉）：十几年来，人们的思想进步不大。记得98年的时候，正是央视大戏《水浒传》热播时。2月的某一天，我和朋友一块去参加了崔永元主持的“实话实说”节目录制（当观众），主题正是当时的热点话题《水浒传》。台上的嘉宾记得有评书演员田连元，还有一位西南师大的年轻教师以及一位年轻的律师。录制开始，台上台下发言热烈。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家众口一词对《水浒传》展开批判，总的认识是梁山群雄目无法纪、滥杀无辜、蔑视生命，其理念为现代社会所不容……此番节目的本意，大概是配合央视的《水浒传》播出吧，可最后连小崔也无法控制局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次录制的“实话实说”最终没有播出。怎么播呢？这样一场《水浒》“批判会”，将置《水浒传》电视剧于何地？

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要小看群众！老百姓觉悟之高，对现代社会理念接受之迅速、理解之深刻，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其实鲁迅先生早就指出，《三国》《水浒》中有负面的东西，我在前一篇博文中也提到过。而节目录制现场发言者的立场，与鲁迅是一致的，代表了一种先进的理念，一种现代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念及准则。——然而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怎么一些人的思想理念又在走回头路？

其实说起来，我对《水浒传》的推崇，远远超过一些网友。说得庸俗一点，我是“靠《水浒》吃饭的”，出过专著《水浒源流新证》，我的自选文集《水浒、西游探源》中有一多半是《水浒》论文。六年前，我曾在央视“百家讲坛”做过有关《水浒传》的演讲。我对《水浒》的热爱及理解，应该不比任何一位网友差。

不过我也知道，网络阅读难免一目十行。一些网友大概没理解我的意思，就匆匆发难。我的博文说的很明白：我不主张取缔《水浒传》，中学教材中还有《武松打虎》、《智取生辰纲》等等篇目，都是很好的课文。然而把血腥的杀人场面放到中学生的课本中去，让性格尚未定型、思维尚未明晰的十几岁孩子去读，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哪怕一篇课文中正面影响占到90%，负面影响只有10%，也不行！——你能保证所有的孩子都能正确理解课文的正面主题吗？假如有的孩子偏偏对那三拳下去的三个比喻印象深刻，又恰恰在某一相似的场合引起共鸣，那结果将会如何？

再譬如，你是一位父亲或母亲，你在家里如何教育孩子？是否千叮咛万嘱咐：别跟人打架，见了打架躲着走？你会拿着《拳打镇关西》对儿子说：你看打得多开心，眼眶也裂了，鼻子也歪了，满地是血，多好玩！——你会吗？如果你不会，你为什么要让人家的孩子“尚武”、有“血性”？在这个连带有女性化表演倾向的人都自称“纯爷们”的时代，“尚武”、“血性”、“爷们”等语有时几乎等同于讽刺。你随便说一说，嘴里痛快，都很容易。然而编课本的人却不能不考虑一篇保留课文所产生的可能后果，包括正面的和负面的。

《拳打镇关西》还是要讲的，我在前一篇博文中明确指出，要给更为成熟的大学生乃至成人讲。对一个理性健全、人格完整、有着足够控驭能力的人来说，此篇具有极大的教育意义。我孩子小时候就不理解，曾经问我：鲁智深到处打人、添乱，跟流氓有何区别？我说：鲁智深到处打打杀杀、像是个不安定因素；然而跟流氓最大的不同是，他是以自己的优势——武艺高强、膂力过人，去帮助弱者、挑战强者！流氓同样有身手、有力气，但恰恰相反，他们是仰仗自己的优势专欺负弱者，替权势者开道。而行为的不同，源自思想道德的截然不同：鲁智深打打杀杀，是源于胸中有大仁爱，大悲悯，他的拳头是硬的，心却是软的！流氓恃强凌弱，他们的拳头硬，心更硬，离禽兽不远！

这样讲解虽然浅薄，其实意思是准确的。这个道理放在其他领域也一样：其他领域难道没有英雄、流氓之分吗？你当个村长、镇长，掌握了印把子，你就有了优势。你怎么运用人民赋予的（当然，个别地方也可能是拿钱买的）优势呢，你是做鲁提辖，专门替弱势的乡亲们谋福利，甚至不惜吃亏受累（鲁提辖是因此而丢了官、连和尚都当不成的）；还是以权谋私、大发横财，成为人人痛恨的流氓？自然，再往高处走，也仍有英雄、流氓之分。从外表看，你无论如何不能把某些人跟镇关西、蒋门神联系起来，可是他们毫无悲悯之心，他们贪得无厌，巧取豪夺，却丝毫无视百姓的疾苦，他们的心是硬的，这一点，与郑、蒋之流无异！

靠什么改变现状？靠鲁提辖的拳头吗？还得靠社会的进步，制度的改革。我们的教育，是要把我们的子弟培养成现代公民，他们有文化，有知识，掌握科学技术，有进取心，有足够的勇气，具有现代的法制观念、公民意识和民主精神，这才是最大的力量，才是民族、国家发展的保障。

     我爱《水浒》，我从《拳打镇关西》等经典段落中获得很多启示。然而我还是坚持——这样的故事不宜作为课文放在中学课本里。这才是对我们的国家、民族、人民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