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非医
通常以为,名医是医,神医也是医,只是比名医更神点的医,其实却是错了。神医与名医有着根本的区别,在于名医可以而且必须接受验证,神医却无法而且无须接受验证。因此,西医只有名医,却无神医;中医虽有名医,于今却是日渐稀少,倒是神医层出不穷。
由于上述的属性,因此举凡大师、神医,无不具备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有一套博大精深、包治百病的理论;二是事先为这套理论失效时,预留了一套遁词。
比如所谓天人合一、阴阳五行,都是很玄妙的理论。试想人居于天地之间,若能上承天泽、下接地气,且自身调养得法、通倡顺达,如一截导电性能良好的导体,则天、地、人三者圆融无碍,哪里还会有病痛的苦恼?
问题在于,俗人活于世间,总是口不能戒贪欲、心不能免妄念,于是吃了不该吃的、想了不该想的,就免不了积淤成疾,把自己变成了一截“电阻”太大的不良导体,不但自己在天地之气的冲撞之下痛苦不堪,即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而且阻碍了天地之气的周行流畅,对天地自然都算有罪。
因此大师对俗人的教诲,其意都在助其戒贪欲、去妄念,用药只是辅助而已。和药配合的,必是一系列与天地相关,却难以甚至根本无法做到的“注意事项”。譬如饮食上要只食五谷、不沾荤腥;作息上要子时即眠、闻鸡起舞;欲念上要目不斜视、心如止水,以及等等。惜乎俗人终究是俗,大师建议的神仙日子,往往极难践行。于是,药到而病不除,责任便不在医,而在于患,即使白吃了大师几十服药仍不见效,患者也没有资格向大师讨要说法——谁让你贪吃了几口肉、晚睡了几宿觉,以致败坏了自己体内的阴阳平衡呢?
了解了上述两个特征,对大师、神医的识别,就变得极其简单,电视上那些直接或间接宣称自己掌握了健康“秘诀”的高人,十有八九都是。因此,媒体根本无需花功夫查证张悟本的学历、出身,只要看一眼他那副参透了所有健康奥秘的神情,和“一斤绿豆治百病”的大包大揽,其“神医”的身份便已经清楚无误。
问题在于,中国人对大师、神医有着本能的需求,越是无法验证的神功奇效,对中国的百姓越是有致命的吸引,于是对大师、神医的揭穿,就格外的吃力。
中国人的易于相信大师、神医,缘于普遍深植于我们观念中的两个重要文化因子,一是对天人感应、阴阳五行虽然未必都信,但多少还是会有些将信将疑,遇到“言之成理”的,疑、信的比例发生变化,能说会道的神汉,也就容易被当成无所不能的神医。张悟本那套由所谓“五色对应五行”、“五行对应五脏”的“理论”,及由此推导而来的五色豆子对应五个脏器、治疗五种疾病的“食疗”,在“五行”之外的人看来,不过是个荒诞的笑话,但在“五行”之内的人看来虽然不勉牵强,却也牵强的不无来头。于是为了“保肝”而把绿豆买到断货,在外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闹剧,但在中国人却是常演不衰的喜剧。
中国人的第二个隐秘的文化因子,是对各种“顿悟”式的奇迹的渴望。武侠小说中固有的神秘桥段,是某人被某人打到奄奄一息,却被某某大师的一丸灵丹打通了七经八脉,以致周身血脉、气韵片刻复原,起死回生。小说家言,固然并不被看客照单全信,但对类似奇迹的渴望,却让各种“准奇迹”总是有一定的市场。宣称不可能的奇迹,本该是识破大师、神医的最有效的证据,但在相信奇迹的人那里,却偏偏成了大师之为大师、神医之为神医的标志。
传说中“安宫牛黄丸”对心血管疾病的奇效,就是这类“准奇迹”的著名典故之一,一粒“老”安宫牛黄丸把濒于死亡的脑血栓病人拉回到人间,是病人们之间最愿意传颂的奇迹。而当安宫牛黄丸在某位病人身上没能创造奇迹时,被谴责、检讨的也往往不是传说,而是“新”安宫牛黄丸的品相;只有“老”药才有的“真牛黄”,成了奇迹能否实现的唯一关键。以致对“老”安宫牛黄丸的追逐,已经披上了浓厚的神秘色彩,所有未能兑现奇迹的安宫牛黄丸,必然都不够“老”,则成了“安宫牛黄丸奇迹”得以颠扑不破的护身符。
与“安宫牛黄丸奇迹”的传播相似,中国式的大师、神医不仅拥有广大的潜在市场,而且具备自我实现和循环论证的金刚不坏之身。即使有张悟本之流被戳破了神话,也不过被看成又一颗不够“老”的安宫牛黄丸在鱼目混珠,公众依然如饥似渴地等待着下一颗有着“真牛黄”的真大师的现身,给大家带来奇迹和福音。
张悟本如果是骗子,则所有被骗的都不能算无辜。面对一群渴望奇迹降临的人,却迟迟没有披着光环的骗子出现,那才真是残酷。所以别着急,下一个张悟本很快就会应约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