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坐于高楼之上,将目光伸向窗外,眼前是那条瘦弱得已经面目全非的嘉陵江,以及绵延到天际的层层叠叠的楼群,阳光在视野里骄傲地飞翔,冷风从我身后轻快地窜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苦难,没有焦灼,没有干渴,21世纪现代化城市让你远离生活的不便与灾害,让你品味着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幸福。
然而我的心却难以平静,因为我刚从潼南归来。
生命在烈日下煎熬
我无数次搜索脑海中的词库,想寻找出一个最妥帖的词来表述潼南大旱中生命的处境,最后定格的词是:煎熬!
禾苗在干裂的田地里煎熬,竹木在灼热的空气中煎熬,猪牛在干涸的泥塘里煎熬,人类在焦灼的期待中煎熬……70多天的煎熬中,人类之外的许多生命已经死去,而统领它们的人类仍在煎熬中苦苦挣扎。
在这百年一遇苦旱期中,天南地北的朋友曾打来电话问候,我说,苦不了我们,苦的是那些基层的群众,是乡下的农民。
然而眼前的一切仍然让我惊栗。
卧佛镇独田村。70多岁的老农陈朝中趔趄着走过来,黝黑而干裂的皮肤上糊满泥土,汗迹斑斑的背上满是盐渍,他指着门前那块几亩大的稻田说:从我记事起就没断过水,打的谷子又多又好,可今年竟然颗粒无收!谷子灌浆前20天滴雨未下,河沟里的水流了几十年,今年忽然就断流了!你说奇不奇?民国26年潼南大旱数月,这水也没断啊!
五桂镇高碑村。村主任谭培刚领着我们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去探访村民,他边走边叹气:“往年我们这儿的景致可好了,山是绿的,水青幽幽的,鸟儿唱着,太阳照着,我家住山顶,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啊!”他是孵抱专业户,党员,很受村民拥护。时值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毒毒地射下来,没有一丝风,气温已达42℃,地表温度超过50℃,山村一片死寂。红苕叶枯了,只有藤干绝望地匍匐在焦土上;竹林黄了,一片片绵延到山脊;一簇簇谷子如同冬日的茅草,稀稀落落地无助地孑立在张着大口的梯田里……热浪一阵阵袭来,我们汗流如注,前胸后背全都湿透,脚步发软,呼吸困难。
走过一户人家,谭主任快步走到坡上,将一长长的胶皮管连接处扯开,随后是一声长叹:“唉,这股水都断了,老天爷硬是不让人活了嗦?这可是龙脉啊,从未断过的,啷个整啰!”
高碑村地处五桂镇后山上,一向缺少水源,7月以来就靠政府免费运送饮用水。可再干下去,2000多人的生活用水也成了问题,牛送走了,猪卖掉了,几十天都没痛痛快快洗过澡了,衣服快臭掉了,这位40多岁的共产党员怎么不急啊!
山半腰处,烈日下一瘦弱的妇女正在晒谷子,便问道:“今年你家还收了这么多谷子?”“哪里嘛,还是去的的陈谷子,今年一颗没收到。”她叫龙碧菊,一脸的无奈与苦涩。她的一儿一女都在读书,她患小儿麻痹症左脚残疾,只能守着几亩薄田瘦土在家照顾儿女,她丈夫早已下山去重庆打工了。同村的男女老少见“上面”来人了,纷纷进了她家院坝,一女人说,谭老三(她丈夫)打啥子工嘛,是当“棒棒”。大家笑起来,龙碧菊并不难堪,说,他不去打工,娃娃咋个读书嘛!同行的市作协副主席陆大献听得心里酸酸的,摸出200元钱给她:“这是作协给的,买点水喝吧!”她也不推却,连声说“谢谢政府,谢谢党!”围观的村民也说,还是共产党好,不但给我们送水,还给贫困户送钱……
干旱高温对山区农民的煎熬,不身临地是很难想象。这个夏天城里人无非是缴费单上多了几百块钱电费,大多数人有空调享用,有山洞可纳凉,山区农民有什么?我们坐在那些石头砌的房子里,仍然感到有如坐在闷热的桑拿房中。即便送水,每日人均也只有几公斤,一盆水通常是这样第次利用:淘菜--洗脸――洗衣――喂猪或者浇菜。灾区几十万人两个多月日复一日如此痛苦地生活难道不是一种煎熬?
新胜镇南刊村山路边的一幕至今让我难忘:几头瘦骨嶙峋的猪倒卧在一间敞开的圈里,四肢伸直作僵死状,人来人往也不搭理。陪同的人说,猪都热昏了。而一旁恶臭之极的粪坑里,竟也泡卧着两只小猪,黯淡的眼神里满是绝望。
这是此行我看到的最恐怖的画面。其时地表温度超过50℃。
抗争,为了生活的延续
几十年前的新民谣中有这样的歌词:“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龙王,我就是玉皇……”洋溢着一种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人定胜天的精神。实际上,面对这种百年一遇的大旱,任何口号都不能抵御自然力的反动。只有有组织的社会行动才能拯救人类自己,而这种有组织的社会行动必须在特定的政治架构下方能形成。任何个人的自发行为对于这类百年一遇的旱魃都是苍白无力的。
潼南的灾害是百年难遇的。
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却是亘古未见的。
在特大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类兴许是软弱无力的。然而我们制度的巨大号召力、发动力却是可以聚集全社会的力量抗争自然力,将灾害缩小到最低程度,或者起码可以赢得时间,保护生命,延续生活,走向新的繁荣。
在潼南,我看到了这样的力量。
进入潼南,随处可见送水的车辆,消防车、洒水车、大卡车、拖拉机,乃至公交汽车、一队队马帮,随处可见等水的群众和公路边的形形色色的水桶。
我们在县里,看到的是各级干部脸上的疲惫和眼中的焦虑;我们走到镇里,几乎找不到主要领导。干部哪里去了,下乡送水去了,寻访灾情去了,打井现场去了。风尘仆仆赶回来介绍情况的镇干部、村干部,浑身写满了几十天的征战历程,尚未开口,就已知他们经受了多大的压力和苦累。脸晒得像“黑非洲”的卧佛镇独田村支书谭碧友说话粗气大嗓如同军人,村民说他七月以来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命都保不住,还睡觉?他说,村干部七月以来还在抗旱保苗,七月以后就是找水保命了!庄稼死了明年再种,人命没了啥都没了!
独田村800多户2856人,分散在山梁沟壑之中,青壮年多在外打工,剩下的全是386199部队(妇女、儿童、老人),别说找水,有水还得找人送上门去。怎么办,只能靠党员、干部带头!71名党员绝大多数是好样的,支部几名委员分片包干,发动党员群众挖坑找水,把送救命水当成党员的第一要务。8月下旬,县里组织打井,独田村作为重灾区,计划打井400口,平均每两户一口,基本上可解决人畜吃水问题。
在一户村民门前,笔者见到了一口刚刚打好的机井,略显浑浊的井水从20米深的井下抽入一个大塑料桶,围观的人们禁不住欢呼起来。我大着胆子上前用手捧着喝了一口,真凉,真甜!同行的镇宣传委员张平说,这是市里一位企业家捐助的,打一口井加水泵得花2000元,全卧佛镇计划打1200口,要200多万元呢!
潼南县委、县府在成立送水指挥部解决一时之需的同时,想得更长更远。地处四川盆地腹地的潼南,十年一大旱,三年一小旱,十年中有半数左右的旱年,而远离干流涪江、琼江的卧龙、五桂、新胜一带更是不雨则旱,大雨则涝。涝相对好一些,水总要退,旱起来就可怕了,尤其是这种百年一遇的大旱、奇旱!对于山区群众来说,打深井是最可靠的,这也是在人类尚不能有效控制气候状况之前的唯一可行办法。
五桂镇党委书记龙碧海,年轻干练,说起话来思路清晰,滴水不漏。他在详细介绍了五桂镇旱灾及抗旱工作的相关情况后,尤其强调大旱之年如何做人的思想工作。不否认问题,不否认因灾而生的矛盾,而是强调纾缓矛盾,解开心结,消除由天灾而引发的恐慌心理,令人印象深刻!他说,感人的事太多,几个小时也说不完,抓好送水打井工作的同时,要客观地面向未来,旱灾还会来的,我们不能总是这样年复一年地被动挨打。五桂镇前些年引进澳大利亚资金打了几口40米的深井,让镇上居民在大旱之年喝上了好水。这样的机井为什么不多打几口呢?我想,对于旱灾不断的五桂乃至潼南,纵有千山万水之外送来的精神、物质上的关爱,也只能一解燃眉之急,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如果能筹集一些资金,多打一些深井,多修几座水坝,维护好旧有的水利设施,不就少了几百、几十公里之外的送水之累吗?
烈日下爱在生长
史载,1877年(清光绪三年),潼南“春旱伏旱连,秋雪至”。这一年潼南春旱时间约为四个月,伏旱起于七月中旬,加上秋天下雪,几乎一年无雨。
又称,1935年潼南大旱,“食泥水死者无数”。
而卧佛、五桂一带村民口传,民国26年(1937年)大旱,几近绝收,背井离乡者无数,老弱病残者多死于乡中。
这些都是旧社会的事了,这样的事今日不可能重演!
“大旱之年,让我们经受考验,也给了我们进一步密切党群关系的机会。”潼南县领导的这句话至今回旋于耳际。
我们每到一地,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感谢共产党,感谢人民政府。”因为他们了解先辈的苦难。即使是受灾最严重的几个镇,我们看到的仍然是平静与期盼,没有死亡,也没有恐慌,处处都有爱的奉献。
随作协采访团去潼南的军旅作家高小莉,正是受灾最严重的卧佛镇8村人,她主动拿出一个月的工资3000元捐助卧佛中学的10名贫困生。在那间连风扇都没有的会议室里,面对饥渴胜过肉体干渴的10位少年,尽管挥汗如雨,我心中却甘之如饴,看到少年学子眼中的泪光正变成黑夜中的灯盏,照亮他们一生的路程。
也是一个烈日如焰的下午,我们一行人登上几百米的高山,去看望南刊村因滑坡灾害住在帐篷里的灾民。途中,市作协主席黄济人忽见一瘦小羸弱的女孩背着硕大的背篼走来,脚踝上还裹着纱布。济人忙让人给她送去矿泉水和慰问金,女孩却坚决拒绝了。高小莉走上前去和也谈心。一问才知,这孩子正和妈妈赌气呢。孩子该上6年级了,同学们都报名了,可家里没有钱,拿不出150元的书杂费。妈妈说,今年天旱,房子又要垮了,家里只有500斤谷子,卖了吧,你去上学。她说,卖了吃什么呢?不上学了吧!可她怎舍得不上学呢?她才11岁呀!于是闷闷不乐。高小莉听得想哭,掏出100元,加上黄主席给的钱塞给她,说,拿去报名吧,好好学习啊!孩子名龚丹,长得挺秀气,两个姐姐都辍学了,她太想念书了。(注:笔者已决定长期资助龚丹上学。)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
就在作家们赶到新胜镇的时候,重庆某公交公司开来了一辆大巴,上面是用胶纸装的几吨清水;合川一张姓女士给五桂镇送去100件矿泉水;远在江苏无锡的一位老人寄来100元,指名给受灾女童买学习用品。中央电视台、南方都市报、新闻早报等一大批媒体赶往灾区,顶着烈日爬坡上坎作专题采访。
本乡本土互相帮衬共渡难关的事就更多了。有开自家拖拉机帮村民送水的;有七旬老人将送来的水让给别人,每天走十几里路下山挑水的;有不顾重病缠身四处找水周济孤寡老人的;有专从外地打工归来抗旱,发誓天不下雨决不离开的。最令人佩服的聪明人是新胜镇三村七社村民陈永洪,他担心山高坡陡领导上不来,请人拍了28张彩色旱情照片直接寄给县长宁光贤,未附一字,却让县领导一目了然该村的灾情,体现了一位边远山乡普通公民的强烈责任感。
潼南之行仅几日,实属走马观花,但此行对作家心灵上的震撼是巨大的。一位作家说,我们呆在城里,长期养尊处优,看看受灾的群众,走入大山了解“草根阶层”的生活状况,一种强烈的内疚感油然而生。其实应该感到内疚的何止是作家,每一位因改革开放而获益的人都应去体验生活另一面的严酷,品味人生的真谛,追求更高远的生活目标。
灾害已经发生,但苦难也磨砺了意志,锻炼了队伍,展现了人性之美,拉近了人心的距离。这是一次机会,一次促使我们更加团结,战胜灾难,摆脱贫穷,走向繁荣的机会。
太阳正向南半球走去。
烈日下,爱在生长。
2006年9月2日急就
(今年又大旱。找出2006年大旱时写的文章,且作追忆。)
烈日下爱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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