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追问:古龙小说的另一种解读


  读古龙与读金庸不同,如果说金庸写的是寓言,那么古龙写的则是童话;如果说“挑灯看剑读金庸”如同品茶,那么“醉卧沙场笑古龙”就如同饮酒;读金庸的小说时,你可能还可以做一个“无聊”的看客,但读古龙你就必须要全身心地去投入,用心去体验;如果金庸让你读的畅快淋漓,兴奋不已,那么古龙则让你读的全身颤抖,如痴如醉。

  金庸和古龙都是刻画人性的大家,如果说金庸总是通过厚重的历史背景和激烈的情节冲突刻画人性,那么古龙就是要把人身上的所有外在之物全部去处,让人赤裸裸地在阳光底下暴晒,既要晒出人的“小”,也要晒出人的“大”,当然更重要的是晒出人生之为人的困境——人的寂寞,以及寂寞背后那种深层的自由困惑。

        写到这的时候,我的脑海中老是浮现出几段文字,那是一首诗,一句话和一段日记。本来不想在这里摘录,但兴致所到,已经身不由己。

       如今有谁在这个世界上走

       在世界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走

       走向我。                                  ——荷尔德林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鲁迅

       当你的亲戚朋友都和你脱离关系的时候,当你的子女都不再与你相认的时候,就连你的结发妻子都离你远去的时候,当你作为一个孤零零生物意义上的个体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时,你还有没有勇气和我一道向人生的极限挑战呢?        ——顾准

        作为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个体向人生的极限挑战!这是何等的苍凉,何等的壮观,正如古龙、古龙的小说,当然还有古龙笔下的人物。古龙是一个浪子,他描写的也是浪子。何谓浪子,我不想下定义,只想描述:浪子没有目标,浪子没有明天,浪子没有女人,最重要的,浪子的父母一定都已经死了。浪子就是一片随风飘零的树叶,扁平的,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

        所以,我觉得古龙更像一个哲学家,他在向我们揭示人本真的生存状态。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套用海德格尔的话),没得选择。但没有选择也未必是坏事情,至少“被抛”的状态昭示着我们有一个自由的身躯。如果我们都是上帝所创造,哪里还有自由可言(幸亏尼采杀死了上帝)?所以人是无缘无故到这个世界来的,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无缘无故地走,走向哪里?——走向我。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

    天涯怎么会远?

        古龙小说中的大多数人物就是在这种毫无依托的背景下登场的。他们在出场时就已经拥有了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武功和如日中天的名声,照古龙自己的话,他们“根本就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未来”。而且,他的小说几乎完全舍弃了历史、地理、文化等背景,让自己所写的故事都无朝无代,甚至省略了那一句最常用的“很久很久以前”。

        浪子!你现在理解浪子的孤独和寂寞了吗?因为他们是浪子,就注定是自由的,而自由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的命运承担起来,“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就要孤零零地向人生的极限挑战,就要在受伤的时候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身上的血迹舔干,继续上路。 “自由”在古希腊本来就有“刑罚”之意,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非常轻松的字眼。但它听起来又是多么令人向往!它如娇艳欲滴的禁果,引诱多少人趋之若鹜,然后又以翻云覆雨之手,将追随者放之逐原,去承受那一片亘古不变的荒凉与寂寞。

        你有这样的勇气吗?没有,至少我没有。于是,我们讨厌自由,逃避寂寞,躲进人群,在放弃自由的同时也卸去了对自己的责任,放弃了对自己命运的承担。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我不大喜欢这句话,好像自由是一件东西,原来有,现在丢了,所以要找回来,要争取,要为自由而奋斗。人何时曾丢掉过自由?(“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我为什么老是引用这句话?因为我坚信这句话在若干年以后会被我们的后代当作经典来诵读,就像我们现在诵读《论语》一样)所以我更倾向于海德格尔和萨特,我想古龙也会赞同我的观点:自由就存在于你的生存状态中,人就是在“自由”地存在着,你不能不自由,你不得不自由,如果说你没有了自由,也是因为你“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正如碌碌庸庸如我者。但也有人“自由”地选择了自由,哪怕要离开喧闹的人群,要忍受寂寞和孤独的煎熬,要“不知所措”地承担自己的命运,正如古龙以及其笔下的浪子。有人说他们是“病人”(余杰语),但在这个真假难辨、是非不分的“社会”中,又有谁敢大声说自己是健康的呢?

    举世皆浊而我独涟

    举世皆醉而我独醒

               ——屈原

    我在人群中比我自己独处还要孤独

                           ——尼采

    在这个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

                               ——海子

        古龙就是这样把人推向极限,然后再对他进行关照。正如《孙子兵法》所云:“兵战之地,立尸之所,只能以死求生,而不能以生求死。”从这个角度上看,古龙远比金庸深刻的多。海德格尔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古龙就是这样以无畏的勇气撕开了武侠创作漆黑夜空的一道裂缝,向人们昭示了人性这一永久主题。如果说金庸是在通过“武”来描写“侠”,那么古龙就是要通过“武侠”来描写“人”。何为“侠”?“侠”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我们把从传统继承下来所谓美德统统加在他身上,使其几乎失去了人的血色。所以,金庸笔下的那些盖世武功在古龙这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你如何能刺中一片云,一阵风,一个影子和一个梦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龙其实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哲理诗。只有诗,才能每一句都是经典。只有诗,才不需要平庸的叙述,才能用一个高潮压下一个高潮,用一个死结解开一个死结。只有诗,才能让人觉得不通就是通,通就是不通。金庸可以用十几万字铺垫一个高潮,古龙在一页的几十行中,几乎行行是高潮,一浪高似一浪,一浪巧似一浪,就在一切都已经无法继续,无法收场的时候,又被开头时的旋律顺理成章地接了过去。在揭示人性方面,还有比诗更好的语言吗?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我想说,诗是语言的家。

        古龙是浪子,他笔下描写的也是浪子,“醉卧沙场笑古龙”的也应该是那些有浪子情怀的人吧!正如这本书的作者们,生活的压力也许没有让他们独立地承担起自己的命运,但我敢说他们至少没有褪掉血性,没有丧失“潇洒走一回”的冲动。在生活中,也许可怕的并不是出现悲剧,而是悲剧意识的丧失;悲哀的不是缺乏批判,而是批判意识的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