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生活
工厂的孩子都是在集体生活中长大的。每到周末,我们是有集体劳动的。清洁工是不多见的,家家户户都要有人出来,扫路上的落叶。我们把落叶串在钢条上,叶子是两瓣的,很象马蹄的样子,上面有网状的页脉。这些叶子放在公用厨房里的箩筐里,烧饭时用来点火。有时叶子没干透,就有很多很多的烟从房顶的烟囱里冒出来。我们住的是苏联模式的三层红砖房,烟囱在屋顶,盖得跟一个有窗户的小房子似的。看起来,就好象里面还有神仙在做饭——我是过了很久,才知道那些烟不是住在屋顶的神仙弄出来的。那种穿落叶的钢条——平时是用来捣灶里的蔗渣,好让火旺一些——只要在末端弯一个钩,就可以用来滚铁环了。
我们时常比赛滚铁环,或者玩“太平天国”的游戏,或者丢沙包,玩“木头公仔”:几个人一起一边拍手一边喊“木头公仔不得动不得笑”,在话音落下时,每个人都要定住,谁先笑或者谁先动了,就要被罚。这个游戏我在北京没怎么玩过。后来2008年夏天带乐队去巡演,在北京开往上海的卧铺车厢里,我教乐手们玩过,大家乐不可支的。
职工们每周要开一次思想政治学习大会。大约是周四的下午四点,家长们都要从工厂里回来,从家里拿了一个小板凳,到足球场上去开会。球场上长满了草,草里面有很多小昆虫,最多的是绿色的小蚱蜢,在腿边跳来跳去,不时撞在你身上。领导坐在放露天电影的台上,用大喇叭瓮声瓮气地说话,我都没听懂过,也不知道大人们是否听懂了。小孩在大人中间跑来跑去玩。因为我妈要开会了,她不能够训斥我们,我们就可以趁着这个难得的空档,玩上好一阵子。我玩过的最惊心动魄的游戏是联合邻居蓉蓉姐谋杀了一只蜻蜓。她一口咬定把那种蜻蜓埋在土里,一两年后会长出钱币来。
除了那只可怜的蜻蜓,我还欺负过一只蚊子。它竟然明目张胆地来叮我的胳膊。我心想,呔!好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等它象打针的护士一样把针管慢慢推进,然后我就——突然攥紧拳头,绷紧肌肉,它拼命拔啊拔,拔不出来针管,急得直蹬腿,然后我故意哈哈大笑,让它听见后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数学题
小时候我的智力并不十分发达。举个例子说,如果有人问,树上有十只鸟,打下一只,还剩几只?我会说,九只。那么——错!这个题说明,我虽然不够聪明,但基本上是一个老实人。这在后来的人生经历中,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还有一个题,把0到9加起来,和0到9乘起来,哪个大?我那时还不懂得乘法,却也知道乘法的威力,超过了手指和脚趾的总和。我想,按道理应该是乘法大的(我还不知道零乘以任何都是零),鉴于上一题做错了,这一道题要反着来想才行。结果,猜对了。从这两道智力题来看,我确实谈不上聪明,也算不得太笨。
乡下来的堂姐为了刁难我,问我说,小明有a个苹果,后来妈妈又买了x个给她,他一共有多少个苹果。我算不出来,只好信口说,a+x个。诸君,我在幼儿园时期就已经自行学会了初级代数。我大约4岁就学会了识谱,手头却连一件乐器都没有。更神奇的是,我在幼儿园时期创作了大量的歌曲,我即兴创作的歌曲多过三里屯的民谣歌手,因为认识的字不够多,连当地的土话都没法说流利,我没法填词,更谈不上写诗。我开始画画,和毕加索一样。因为不会透视,把桌子画得象一只八爪的蜘蛛,所有的房子都有两个侧面。我这样高度抽象变形,依然不能成为一代宗师,原因是我妈嫌我丢三拉四,不肯给我买蜡笔,更别提水彩了——那会把衣服弄脏,让她更心烦。我日后果然不会画画,而且对色彩的感受力一般,丢三拉四的习惯却永远留下了。
我爸住在北边的三江侗族自治县。我妈在糖厂一个人带着我和弟弟,还要上班。一个邻居偶尔会在我家门口放上几个自己种的番薯。我就对妈妈说,番薯婆婆来了。于是她就得了一个外号“番薯婆婆”,伴随着她变成真正的婆婆。有一次“番薯婆婆”又送番薯来了,我偷偷对妈妈建议,把这几个番薯送回去,因为这个番薯是黄心的,不如花心的好吃。
我的才智不仅仅表现在辩识番薯是否花心,还在于尽可能早地识字。因为要给我爸写信。开头必然是“亲爱的爸爸,您好”,结尾必然是“祝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此致,敬礼”。这都是我妈教我的。我四岁就写“此致,敬礼”这种高难度的词语!我妈妈不会解释,所以我不懂得“此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敬礼”我是懂的,因为我爸是当兵的,我见到他,当然要敬礼。我弟就没有我聪明,有一次他给我爸写信自作聪明地落款 “您的外甥”,被我嘲笑了很久——也许我爱嘲笑人的天性从那时侯就初现端倪了。
三、四岁我就开始看家里所有的“藏书”,却没一本文学书。包括一本红宝书。我问我妈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美帝”,“帝”是不好的东西,那为什么前面要加一个“美”字?既然有一个“美”字,又怎么会是不好。什么叫“游”击队,他们是不是经常要在家附近的江里“游泳”?或者和“游”递员有什么关系?什么是“纸老虎”?“纸老虎”可以打倒的话,为什么还叫“老虎”?还有就是我弟弟到底是怎么突然来到我家的,为什么好吃的都先给他。我妈妈都回答不上。她还一点都不耐心,含糊其辞的。如果我念了什么错别字,比如把“芝麻饴”读成了 “芝麻胎”,她毫无幽默感可言,在我的脑袋壳上凿了无数的“栗子”。现在想起来,她除了在给我买《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的时候比较舍得花银子,其余的教育,都是不称职的。她有一个抄得密密麻麻的手抄本,用小楷抄满了“哥啊妹啊”花花草草的的侗族情歌,和关于珠郎梅娘的惨烈的民间故事,一句豪迈的警句都找不到,不知是哪个多情的人落下给母亲的。我经常偷偷去窥探那本手抄本,象窥视着某种秘密,似乎那熟悉的笔记后面是一个我长远的亲人,深蓝色的墨水,甚至上面的涂改,在我看来都别有深意。终于有一天,那个手抄本神秘地失踪了,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
我学会给自己的童年制造欢乐,假装不知道父亲要来看我们。这样一天一天忘记时间的流逝。由于交通不发达,也没有电话,我们往往不能预测父亲准确的归期。结果,父亲就在某一天回来了。象是没有过预先排演,而我也从来没有费过心去思量一样,而这样的喜悦就会显得格外饱满,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