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一把


应景之作,请勿转载。

赌一把

/马陌上

 

赌博:经营与交换的反面

 

记得大学上《概率论》时,面对昏昏欲睡的一班学生,老师不紧不慢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两只骰子说:《概率论》这门课也许没什么用,但对在赌场上赢钱却大有裨益;学不好《概率论》,充其量你只是一个赌徒,但学好《概率论》,却能让你变成赌博家。听到这句话,男生们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突然坐得笔挺,对这门新学问肃然起敬。为了验证概率上的大数原则,我们将自己关在宿舍里通宵达旦地打麻将、掷骰子、扎金花,梦想着成为一个赌神,一毕业就去澳门或者拉斯维加斯改变命运。这样的白日梦并没持续多久,就被班主任卢小泉老师喝醒了:我堂堂一个中山大学的博士生,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么一帮畜生!在他看来,任何不具有可操作性的人生规划都是畜生之举,任何不兢兢业业度过的人生都是畜生式的人生。他一个农家孩子,从小勤奋刻苦,最后上了中山大学的博士,毕业后分配到我们这所大学,跟系主任千方百计搞好关系,将自己的父亲从农村接来,安置在我们系楼下的值班室当门卫,由此彻底完成他们全家的“农转非”梦想——这种“一步一个脚印”式的经营哲学,才是卢博士眼中的王道,而赌博,显然与此大大地相左,难怪令他如此深恶痛绝、必以“畜生”呼之而后快。事实证明,卢博士是正确的,受益于他的“经营+钻营”哲学,他本人官运亨通,迄今已爬至校研究生院院长的高位,而其父亲,大概也荣升为保卫队长了吧。再掰着指头盘点一下,当年那些对卢博士“经营+钻营”哲学顶礼膜拜的他的得意门生们,也大都受其福荫,或留校,或荣升为他的高足,前程绵绵似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而诸如我等受“一赌定乾坤”论蛊惑者,大都落了个惶惶如丧家之狗的下场,可见卢博士之“畜生”言论实乃预言。之所以将这样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置于篇首,是为了告诉列位看官:赌博,乃是经营与交换的反面。

 

正因如此,以《知音》为代表的社会新闻类媒体才会以令人惊诧甚至惊悚的方式,吓阻那些试图通过赌博改变命运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倾家荡产,都妻离子散,都家破人亡,都身陷牢狱,都永世不得超生……而在政府层面,则始终保持着对赌博的高压策略。这所有的一切伴随着妇女的泪水、无助的哀号以及亲戚邻人的控诉,使得赌博行为看起来那么罪大恶极,以至于对当事人的惩罚都要裹上一层“浪子回头金不换”甚至“大义灭亲”的悲情面纱。赌博当真如此有伤风化吗?显然不是。那么,国家、家庭、传媒甚至整个伦理体系联合起来反对它,根由又是什么?细思便会明白,赌博乃是对经营、交换等根本原则的挑战,而这些原则,乃是统治的基础。有效的统治要求每个成员都是一个理性人,他会趋利避害,会揣度恩威,会自利而利他,一句话,他必须在一种经营与交换的态势下存活,从而不断削弱其自主性,使得他心甘情愿将自己织罗于统治之网。而赌徒,则梦想冲出这经营与交换的牢笼,故不被容忍。《概率论》的奠基者帕斯卡长期以来遭到启蒙运动以及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有意忽视,原因就在于跟启蒙运动主推的确定性、决定性、规律性、必然性、可知性世界观相比,帕斯卡无疑是哲学上的异端,他太过痴迷于机会、偶然性、不确定性、不可预知性、随机性以及复杂性。他所痴迷的一切,正是赌博之迷人内涵的所在。

 

赌博:一种期货交易方式

 

我们并没有失去未来,可我们失去了对未来的想象力——在这样一个“失去”的时代,“赌博”二字早已丧失了一切迷人的内涵,因为它不再事关对未来的强劲想象。当一切以确凿的、稳定的、世故的、老年态的、有秩序的、合法的方式运行不易,人们信仰的不再是未来,而是过去,不再是想象力,而是经验与守成能力。一个18岁的女孩,她以青春与美貌为注,梦想博取的,只是一个有房有车有狗有奢侈品缠身的现在,而不是存在多种可能性的未来,因此,她只会将注下在能够一揽子满足她现时现地愿望的老年男人身上,而不会下在贫穷的、只会许诺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的青壮年身上,她宁可去做当下的二奶,也不愿去做未来的阔太太。现货交易是这个时代唯一的交易原则,期货市场则无人问津,门可罗雀。从这个意义上讲,赌博,就是期货交易。

 

甚至在1990年代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自信地拿“青春赌明天”,而现在,当我们出生时,我们已经老了——是的,明天是不存在的,它不过是今天的重复。在这样的日常语境以及支持它的更宏观的“历史终结论”态势下,任何对明天的幻想都破灭了,这使得赌博再也找不到心理基调——它是一种无伤大雅的餐后游戏,是一种轻松愉快的娱乐方式,是一种在线消磨时间的客户端,是一种社交礼仪,是一种电视台组织的抽奖促销活动,是一种即开即兑式彩券,是一种“如果硬币正面朝上我就继续睡觉、反面朝上我就去逛街、立起来我就去上班”的自我揶揄与嘲弄……偶尔与澳门或者拉斯维加斯发生点瓜葛,也不过是怀揣公款、脑满肠肥的公仆们替富裕起来的纳税人散散财而已。

 

这时候,我们再回头去想樊於期将自己的头交付荆轲,让他以此为注、赌秦王死的那种勇气与决绝,可知赌博精神之衰亡,已远非一日两日。自刘邦战胜项羽,统治中国社会的,已然是一种流氓精神,无耻者胜,阴谋者胜,卑鄙者胜,上古那种高贵的赌风俨然不再。赌具的兴盛意味着赌风的下流。上古先民好赌,以命为注,以言为具,所以才有士为知己者死。而中古以来,赌博蜕变为赢两吊钱、换二两酒的市井游戏,近世以来,则纯为消遣,与赛马走狗、斗蛐蛐、遛鸟无异。伴随着这样的蜕变,赌具、赌规则越来越繁复,由呼卢到打马,由五木之戏到掷骰子,由六博到双陆,由骨牌到马吊,更多地流于一种形而下的机巧、而远离形而上的命与运了。而即便是沦为一种机巧,也鲜有技精而近乎道的神奇(如北野武镜头下的盲侠座头市那样,可通过听觉判断骰子的点数),更多不过一些赖与骗的把戏与伎俩罢了。

 

赌博:一种对命运的求证

当富家少女罗丝连同她的母亲和未婚夫登上泰坦尼克号的甲板准备驶离南安普顿的海岸时,穷小子杰克还在码头上的露天赌局中混战,梦想赢取最后一张通往新大陆的船票,而他,竟然成功了。开门红式的好手气令他不但获得了去新大陆淘金的机会,而且在旅途中竟然赢得了富家少女罗丝的芳心。但最后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他死于海难。这个故事诠释了赌博的迷人内涵:未来并不像过去一样确凿无疑,它永远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从这个意义上讲,赌博就是对命运的求证。

 

这种以赌开局、陷入命运迷宫的影视作品,向我们彰显着命运这玩意儿的确切实存。电视剧《走西口》中的阔少沉迷赌博、败光家业,连老婆也抵押于别人,后来他儿子于逆境中奋发、鲲鹏展翅,赎回家业,重新光耀门庭。电影《两杆大烟枪》中的四个年轻人凑了十万赌资,让他们中的赌博圣手去为他们赢取一个一劳永逸、花天酒地的未来,然而从不失手的他,这次不但蚀光老本,还欠了五十万赌债,为了还债,他们陷入一个连环杀人迷局中……手气,看似虚无缥缈,实则主宰着整个赌局,它与命运同构。

 

命运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一种自然正义。穷小子杰克能靠手气赢得通往彼岸的船票,而怀揣民脂民膏南下澳门的贪官污吏则鲜有不输者,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正是相信自然正义,决斗作为一种终极赌博方式,才在西方社会绵延了那么多年。在中国,这种以命为注的赌博方式更多见于武侠小说中:在沙漠落日下,一个剑客,一个刀客,以命为注,以刀剑为具,一招定输赢,输者长眠沙漠,赢着高歌而行,多么快意恩仇!

 

市井之赌,只为小利;江湖之赌,只为恩仇;庙堂之赌,则为决断。在古代中国,家国大事,但凭圣裁,然而也有“圣”无法裁决或不愿裁决的事儿,就交由天命。八国联军来袭,扔一枚麻钱,正面朝上就战,背面朝上就降,立起来就和。嗻!

 

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到底什么是赌博?在我看来,赌一把就是赌博,赌一把以上就是游戏。赌一把,意味着没有翻本的机会,一切全仰仗自然正义;赌一把以上,则不过是筹码来来去去的一种接力游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