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风云(一)
从北京到庐山
王先金 编著
第五章 全国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2)
毛泽东为何要“引蛇出洞”?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被认为中国的大逆转,但这个“逆转”的转折点到底在哪里呢?
从表面上看,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同日,毛泽东在共产党内部发出指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使一场开始一个多月的“鸣放”顿时夭折。紧接着,讨伐右派分子的运动就一步紧一步地展开,运动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到1957年底才算基本结束,到1958年底才最后封刀。真是“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6月8日可以算是转折点了。对这一点,史家是不会有异议的。
但是,引人寻思的是,毛泽东上半年一而再,再而三,可以说是几十上百次号召人家鸣放,鼓励人家鸣放,在和黄炎培、陈叔通一起时,毛泽东对黄炎培说:“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都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为什么一下子作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除他本人外,也许不会有第二个能确切地知道这个最高机密。
毛泽东平生军事的、政治的、大战场、小战场经历不知其数,他怎么能为罗隆基的一句“小知识分子领导大知识分子”就沉不住气而龙颜大怒呢?毋宁说为大鱼游入网内而高兴的可能还更大一些。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战略家,正如陈毅在解放战争胜利前夕的诗中所说的“从来能兵观远略,于今筹划赖雄才”,不论是对付国民党的800万大军,还是对付中国的500万知识分子,毛泽东都是伟大的战略家。
对于毛泽东来说,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的挫折与屈辱,但是1956年2月召开的苏共二十大给他的刺激也许是最大的刺激,因为这是他已经达到权力巅峰后的刺激。这个刺激看来支配了他晚年整整20年的生命。
1956年本来是毛泽东认为“大胜利”的一年。1月15日,北京公私合营的工人、店员、资本家、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还有农民和各界人士共20万人集合在天安门广场上,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毛泽东在城楼上接受了北京市完成社会主义改造的喜报。北京市市长彭真宣布“我们已经进入社会主义了”。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自1840年以来116年的奋斗目标已经达到了。
毛泽东是永远的革命家,一个目标的完成在他只是第二个目标的开始。这年刚开始,他就指示新华社要“把地球管起来”。人们深信毛泽东又要有一番新的宏图大略了。
这年1月份,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上,周恩来宣布中国知识分子绝大多数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了。毛泽东在会议的最后一天讲了话,他一方面说到中国各方面还落后,一方面提出中国“要在一二十年内赶上国际先进水平”,“最多一百年……应该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文化、科学、技术、工业发达的国家”,并且一再提出共产党就是“社会主义促进会”。毛泽东的心气有多么高,后来的大跃进已经开始在他脑子里萌生了。
但是,1956年又是“多事之秋”,大大扫了他快快建设社会主义的兴头。2月14日至25日苏共二十大闭幕后赫鲁晓夫的揭露斯大林问题的报告以及由此引起在东欧以至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内部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毛泽东忧心如焚;国内方面,1956年1月20日《人民日报》根据刘少奇和周恩来的意图起草的反冒进的社论。这篇社论送给毛泽东审阅时,他只在自己的名字上划了个圈,并且写了“我不看了”四个字。到1958年1月他在专门为此召开的南宁会议上说:“骂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看?”周恩来多次受到批评。这件事他隐忍了整整一年,在反右派斗争取得大获全胜后,才找到机会出了这口气。
赫鲁晓夫揭发斯大林的报告,凡听到或看到的人无不毛骨悚然。毛泽东发明了一个词,说这是社会主义的“阴暗面”。但是,毛泽东是以斯大林自居的人物,因此他对赫鲁晓夫的报告作了两点评价:“揭了盖子,捅了漏子。”毛泽东此时的心情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喜的是指斯大林的错误公开了,中共与苏共历史上争论的是非也可以公开了。中共受苏共的委屈也可以一舒愤懑了。现在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压在中共头上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毛泽东要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致世界革命领袖的道路已经敞开了。
毛泽东惧的是,过去历来被认为完全正确的苏联社会主义实际竟是如此阴森可怖。中国正在建设的社会主义是不是也会受到同样的怀疑与指责呢?虽然他本人当时威望之高如日中天,但是他身后是不是也会遭到赫鲁晓夫式的攻击呢?
毛泽东的这块心病越往后越清楚。
苏联揭露的斯大林的统治,其黑暗不下于历史上任何最专制暴虐的统治。毛泽东日思夜想,想走出一条比苏联好的路子来。
到了下半年,形势有了变化。1956年9月15日,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了。在大会上,毛泽东没有做什么大的报告只致了一个简短的开幕辞,还是田家英起草的。其中的两句话:“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一直耐人寻味而又让一些人捉摸不透。
中共八大会议上把七大会议上提出的与马列主义并列的“毛泽东思想”从党章中删除了;八大文件中最重要的结论:“中国社会的基本矛盾是先进的生产关系和落后的生产力的矛盾。”这两点,都是毛泽东不同意的。毛泽东直到一年多后才提出了他的异议。
在中共八大会议上,可以说,刘少奇、邓小平已成了主导力量,这时已种下了后来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火种。
紧接着,这年十月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波、匈事件。其中波兰因为党的第一把手奥哈布自动让位而完成了和平过渡。匈牙利则酿成了武力改变政权的暴乱。这时,毛泽东又发展出了赫鲁晓夫“丢了两把刀子”的思想。
毛泽东在八届二中全会上说:“关于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我想讲一点。我看有两把‘刀子’:一把是列宁,一把是斯大林。现在斯大林这把刀子,俄国人丢了。哥穆尔卡、匈牙利的一些人就拿起这把刀子杀苏联,反对所谓斯大林主义。欧洲的许多国家的共产党也批评苏联,这个领袖就是陶里亚蒂。帝国主义也拿起这把刀子杀人。杜勒斯就拿起来耍了一顿……列宁这把刀子现在是不是也被苏联一些领导人丢掉了呢?我看也丢掉相当多了。十月革命还灵不灵?还可不可以作为各国的模范?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的报告说,可以经过议会道路去取得政权,这就是说,各国可以不学十月革命了。这个门一开,列宁主义就基本上丢掉了。”
匈牙利事件对毛泽东震惊之大是可以想见的。他在考虑社会主义的命运。作为一个63岁的老人,也会考虑到自己身后的遭遇。10年后林彪说的:“毛主席百年后,谁要发表赫鲁晓夫那样的报告,就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这大概就说到毛泽东的心坎里了。但是现在,毛泽东日思夜想的是:中国决不能出匈牙利问题,决不能出赫鲁晓夫。他开始为“打防疫针”而运筹了。这就是后来说的“引蛇出洞”,或“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就在波、匈事件紧张的时候,毛泽东派他的秘书林克来新华社国际部征求主任王飞和副主任李慎之对波匈事件的看法。李慎之提出了实行“大民主”的建议。毛泽东在几天后,即11月15日八届二中全会上批判了李慎之提出的“大民主”。但是毛泽东又告诉吴冷西说:“回去不要批评他们,他们是好同志,这不是几个人的问题,是一个思潮。”李慎之后来当了右派,再回想起来,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李慎之的体会和判断是:毛泽东的引蛇出洞的战略部署起意于八届二中全会而决策于省市委书记会议,前后过了一个年头,跨度近两个月。他在此后到6月8日近5个月干的事就是“安排香饵钓金龟”了。
6月8日一声令下,全国形势一变而为到处抓右派。毛泽东以统帅的身份坐镇中央,指挥若定。《人民日报》社论与党内指示一篇接一篇,要求深挖党内右派、文艺界的右派、新闻界的右派、司法界的右派……有人比作“十二道金牌”,有人比作“五日一小比,十日一大比”,各个单位都下达了要抓多少右派的指标(按在职人数的百分之几的比例来抓)。战斗一年有余,挖出了55万右派分子,比毛泽东最初估计的4000多人多了百倍以上。
反右派斗争一开始就可以说大获全胜。用毛泽东的话说:“基本群众在我们手里,军队在我们手里。”几个知识分子岂止不是对手,而且一上来就只有求饶的份儿。可是毛泽东不依,非要他们“缴械投降”不可。经过群众一而再,再而三的批斗,他们只好搜索枯肠,挖自己的反动思想,就像聂绀弩所说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许多自杀的右派分子就大多是实在熬不过这一番折磨而不得不“自绝于人民”的。
听说,章伯钧“叩头如捣蒜”。其实,章伯钧的头脑要比许多人清醒得多,他在储安平被批斗以后,说过“卢(郁文)这种人不过是一个小丑而已。我看胡风、储安平倒要成为历史人物。”
瓮中捉鳖,虽胜不武!毛泽东的自我感觉又回复到两年以前了。党的领导、毛主席的领导,又加上了“绝对”两字。“绝对领导”的说法从此风行了20多年,还是“第一书记说了算”也起源于这个时候。从此,他现在又是无可争议的、万众膜拜的中国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了。
反右斗争的胜利提高了毛泽东的雄心壮志,直接孕育了大跃进。以后就是农业大放卫星,工业大炼钢铁,人民公社红遍全国。大跃进的失败给毛泽东平添了猜疑和恐惧,彭德怀提了一点意见,导致了反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接着他又到处搜索“躺在身边的赫鲁晓夫”,终于在1966年发动了中国历史上真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总之,从1957年反右派斗争开始,中国开始了20年的极左路线。一直到毛泽东逝世才走向结束。
全国开展反右斗争后,首先抓出了四个大右派,他们就是: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和章乃器。全国被抓出的大小右派,总计有几十万人。
1957年6月,正是反右派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毛泽东的老朋友许志行到北京来看他。6月22日6点半,毛泽东派人用小汽车来接许志行。毛泽东在他住宅的游泳池旁等着。一见面,许志行用双手擒牢毛泽东的一只手,久久不放,心里激动得很。坐下来谈话时,毛泽东问许志行还要在北京见些什么人?许志行就把他也熟悉的谢觉哉、易礼容说了,毛泽东说:“好,去请他们来!”
过了五天,也就是27日,许志行接到中南海的电话,毛主席相邀,并派汽车来接他,他与毛泽东第二次相叙于原处。这时,反右斗争狂飙正在突起的时候,毛泽东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况。
这天,毛泽东特意把李敏、李讷两个女儿叫来跟许志行见了面。
谈话时,许志行替在“鸣放”中受到批判的宋云彬和许杰说了些公道话,毛泽东是这样回答老朋友的:“你别急嘛,你知道现在是谁在阴间里当阎王?不是别人,一个是马克思,另一个是恩格思。今生弄不明白的事,到阴间后也会弄明白的。”
毛泽东这么一说,许志行也无法再说什么了。
全国反右斗争从1957年开始
我是1957年从中等专业学校毕业,从哈尔滨分配到云南的一个设计院工作。我们学校共有40多个同学分配到云南来,我们班上同来的有10多个人。我们来到云南参加一个工程的生产实习后,就集中到昆明参加反右斗争。开始是大鸣大放,接着就是批判“反动”观点。我们都是一些20岁左右的青年,但我班的同学就有三人被打成“右派”。
一位姓周的同学在哈尔滨读书时,听人说过,苏联红军在抗日战争期间进入东北后,发生过强奸妇女的个别情况,后来又把工厂里的机器都拆了搬到苏联去了。他在大鸣大放时谈了这个情况,被定为“反苏”言论,因此被打成“右派”。
一位姓陶的同学,有人揭发他在唱歌时,把“社会主义好”唱成了“帝国主义好”,他在自己的笔记本又写了一些“流浪,流浪……”我们从事的是野外勘察工作,他对工作可能有点意见。唱歌可能是误唱,但说他是“反动”和对社会主义不满,因此被打成了“右派”。
一位姓曾的同学,他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队的小军官,他在大鸣大放中,发表了一点不满的意见,也被打成了“右派”。
我自己在大鸣大放中,向一位领导提了一条意见,说他有官僚主义,骄傲自大,见了我们“鼻孔朝天”。那时,谁反对领导就是“反党”,大概我这条言论也是属于“反党”的言论了。不过没有因此把我打成“右派”,也没有对我进行批判,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比较好,属于贫下中农。但后来我听说,我的这条言论,已放进了我的档案袋中。
那位姓曾的同学想不通,喝了酒用酒瓶猛击脑袋自杀,血流满面,幸好让我发现了,送他到医院抢救了过来。
被打成右派的这三位同学,后来都被送去劳动教养,20年后平反了,他们都留在专州县的工矿企业部门工作,其中一位姓周的同学,不到60岁就去世了,三位“右派”同学现在还活着的只有姓陶的那位同学了。
反右是从1957年开始的,但绝大多数的“右派”是在1958年作出结论和处理的。声势浩大的“反右补课”是在1957年底、1958年年初发动的,这一运动全国又打了好几万的“右派”或“内控右派”。我们单位也是如此,增加了好些“右派”,我们的同学中也增加了几位“内控右派”。有位同学在大鸣大放中发表了一些不同的观点,幸好与他相好的一位女同学是共产党员,私下对他透露了一点消息,他就猛做检讨,后来被打成“内控右派”,未受到处理。那位女同学却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后来二人成为夫妻。
1958年的报刊上还充斥着揪出和批判右派的文章。好几个党内的“大右派”和“右派集团”——如安徽省委的“右派”集团李世农、杨效椿、李锐等人,云南省委的“右派”集团郑敦、王镜如等,青海省委的孙作宾“右派”集团等,都是在1958年揪出和处理的。
1958年在湖南部分县市小学教师中搞了“反右补课”。这个数目庞大到占“右派”总数四分之一的群体,是在1957年寒假期间,也就是1958年1月至2月间,集中到县城里进行整风学习。这时,城里机关单位的反右斗争已经结束,而这些小学教师平常忙于教学,得等到寒假才有空轮到被打成“右派”。
毛泽东在1958年5月中共第八届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说:“实际上去年12月以后还在小学教员中搞出十几万右派,占全国30万右派的三分之一。他们还猖狂进攻,你说章罗(章伯钧、罗隆基)划了右派,就不进攻了吗?他们照样进攻。”
事实上在1958年,在知识分子中的“反右运动”也从没有停止过,只不过以各种不同形式的政治运动出现罢了。如1957年年底、1958年年初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58年2月开始的、继“红专大辩论”后的“向党交心运动”;3月在各高校以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目标的“双反运动”;4月的“搞臭个人主义”运动;5月发端的在知识界的“拔白旗、插红旗”运动;1959年庐山会议后,在全国文教界也大反“右倾机会主义”……
1957年“右派”们的普遍规律是:在突来的政治运动前,从抵抗到崩溃的时间通常都很短,这常常和他们陷入被自己的亲人朋友无情揭发乃至任意诬陷有关。
例如,罗隆基的绝望和他被最亲密的3位亲友揭发有关:一是和他同居10 之久的浦熙修;二是他的机要秘书邵慈云;三是他的办公厅副主任赵文璧。陈企霞的崩溃则因为他的情人、女作家柳溪开始背叛。给章乃器致命一击的是他的前妻胡子婴,她的长文《我所了解的章乃器》一下子把章乃器定案在“历史反革命”的高度。章伯钧在第一次被批判时就惊惶失措,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民盟中的好友史良会把他的私房牢骚话都无情地揭发出来。
“右派”们的精神崩溃更表现在反右后漫长的改造岁月中:由于持续不断的高压和“思想改造”,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仅完全放弃了自己当年在“鸣放”中的思想,而且不断自咬自噬,直至人格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