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网上


媳妇本姓钱,也最爱钱;我是个“妻管严”,唯媳妇之命是听,家里家外,一切向钱看,既合中国国情,又合我家家情。妇唱夫随,貌似幸福和谐,其实活得很累很假。年过半百,才看穿看透:这人生,好大个男女关系嘛。想换个活法,就在“天涯”开博,不为名不为利,只图找回被异化的自我。却如鱼得水,乐在其中,一天不上网,心里就发慌。媳妇怀疑我中了邪,我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她却临渊羡鱼:“博客真那么好耍?”我想拖她下水,就在“天涯”为她注册中西合璧的网名“谢钱一鸣”,并坚持党领导一切的中国社会主义特色,封她为“短亭长亭”党委书记,要夫妻同乐,如鱼相忘于江湖。谢钱一鸣却斥道:变态!
  万没想到,她比我更变态。今年暑假,媳妇开通网上歌厅,唱歌的电脑,是儿子淘汰下来的已有7年工龄的老牛破车,网速很慢。她却毫不在乎,如列子神仙飞人,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一会儿去西藏,一会儿去新疆,以歌会友,貌似四海之内皆兄弟姐妹也。日近黄昏,夕阳西下,鸡栖于榯,羊牛下来,有诗为证:“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歌友纷纷下网,媳妇却乐不思蜀,还在咿咿呀呀唱:“我要去西藏~~”歌友问:“你不去做饭?”媳妇答道:“有人在做。”歌友感慨:“你好幸福~~”
  媳妇在网上无限幸福,我在锅边有限忙碌,把饭菜做好,恭恭敬敬端上餐桌,千呼万唤,她还在网上发神经:“我要去西藏~~”把我惹毛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发出最后通牒:“饿死人了~~”面对我精心炮制的人间烟火,她却发布两道懿旨:第一,今后周末,一天只吃两餐,以节省时间;第二,饭菜不要做得太好吃,以免吃得太多。
  我以为她想饿身材,好在网上装年轻秀窈窕,笑道:“年过半百,何苦来哉?”她却豪迈地回答:“我乐意!”我说:“你乐意,我不乐意!”发表声明:不喜欢白骨精瘦老太太!媳妇这才解释说:“吃得太饱了,歌都唱不动。”原来是为唱歌。我笑道:“难道你想当饥饿艺术家?”借卡夫卡小说讽刺她变态,把绝食当艺术,她却说:“饿唱才能唱出‘最给力状态’。”我问:“那为什么我们朋友聚会,都是酒足饭饱后才去卡拉OK呢?”她很不屑地说:“那不是唱歌,是娱乐,是发泄。”原来,她在网上唱歌,不是娱乐,而是艺术,为艺术而艺术。
  我不敢抗命,只有舍命陪君子,从此粗茶淡饭,周末两餐,随便将就。媳妇貌似个女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她却不改其乐。孔子喟然而叹:“贤哉回也!”我却喟然而叹:“怪哉媳妇也!”媳妇不以为怪,莞尔一笑:“你懂不起!”提劲打靶炫耀,说网上有好几家歌厅请她去“主麦”呢。我以为“主麦”就是“主唱”,类似大学精品课程的“主讲教师”,医院外科手术的“主刀医生”,顿时心生敬畏,对媳妇崇拜得五体投地。
  却说有个周末晚上,草草吃完剩菜剩饭,按照革命分工,本来该媳妇洗碗,我竟神经短路,瓜兮兮说:“你去‘主麦’吧,我来冼碗?”貌似要成就她“为艺术而艺术”的伟大事业。媳妇笑嘻了:“不谦,我这辈子好幸福!”欣然而往。我洗完碗,看了一会儿“之乎也者”书,突发奇想:何不把媳妇“主麦”实况录制下来,挂在网上,让大家看看“50后”的夕阳是怎样红的?但一到现场,却笑翻了。
  原来,媳妇提劲打靶的所谓“主麦”,不是什么“主唱”,而是类似小学值日生,代偷懒的班主任点名:“请××接麦~~”等歌友唱完后,说:“请大家给她送小红花~~”我一边拍照一边笑:“太喜剧了!小学值日生干的事情,你也感觉无限风光?”媳妇回过头,瞪着眯眯眼斥道:“总比你自封的猫主席风光!”
  媳妇“主麦”现场,用川普拿腔拿调地宣布:“请某某接麦~~”然后回过头,斥我:“总比你自封的猫主席风光!”
  
媳妇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俨然慈祥的老祖母,却在网上装天真烂漫小学值日生:“请大家给她送小红花~~”

猫舅舅 David 和外甥银大将黑小咪代表全中国猫民力挺我:“还是我们的猫主席最风光!”让我很感动,紧急呼吁来我“短亭长亭”的朋友们:请大家给他们送小红花?

  
  我笑嘻嘻对媳妇说:“歌厅请你当‘主麦’,给你多少钱?”她瞪我一眼:“你在‘天涯’玩博客,难道是为钱?”说网上歌友,东西南北素昧平生,或为她怪腔怪调的川普正音,或教她咏叹时怎样换气,或在千里之外帮她调试声频,都不为钱,只为快乐好耍。我问媳妇:“这些歌友姓甚名谁,都在哪里发财?”媳妇说:“谁知道啊?”我不由感叹:这就是超功利的人生境界。想起庄子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人相与处于大陆这片精神荒漠,在现实的功利人生中,互相利用互相折磨,却能相忘于网上?
  却说昨天圣诞节,午饭后,我要去望江校区,跟两位博士生谈论文,媳妇却提出要求:“早点回家做晚饭?”说有家“军人风采”歌厅最近任命她为“校官”级“主麦”,今晚要随“将军”们去其他歌厅友好演出,庆祝圣诞。我讽她:“你又不是基督徒,圣诞关你什么事啊?”媳妇却振振有词:“很多歌舞明星不是中共党员,一样在舞台上庆祝建党节;难道我不是基督徒,就不能过圣诞节?”貌似很有道理。结果,我这个中共党员,跟博士生谈完论文,去餐厅喝酒,共祝“圣诞快乐”,电话非党员非基督徒的媳妇:“你泡快餐面凑合吃?”媳妇告诫:“不准喝酒!”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等我飘飘然打的回到家,圣诞晚会已临近尾声,没一点神秘的宗教气氛,倒像是个热闹的山寨版“春晚”。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眼朦胧之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竟情不自禁大叫一声:“谢钱一鸣,你我比年轻的时候还年轻~~”谢钱一鸣却不理我,只顾用怪腔怪调的川普,答谢网上歌友:“谢谢大家的小红花,谢谢大家的鼓励~~”
  我家楼上主卧,被我戏称为“总统套房”,却没装空调,很低碳,圣诞之夜,很冷。媳妇的歌声却很激情很火热,如费翔摇滚:“好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难道真如古人云“饥者歌其事”“诗穷而后工”,饿唱才能达到最给力状态?
  
  我在向媳妇抒情的时候,零点已过,圣诞晚会在媳妇主唱的《难忘今宵》中落下帷幕:“青山在,人未老~~”岁月无情,韶光易逝,我们其实都老了,只是超越现实超越功利,相忘于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