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曾经爱过一个人,后来不再爱了,你可能会忘了他的长相、声音,甚至他的姓名,当这些像冰块一样融化在时光之水里时,你一定不会忘的,是和他在一起时的你自己。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走过的路,当时与他紧密相连,现在却分离出来,单单只与你有关,缘起处的他,最多只是一片隐隐的暗纹。
张爱玲的《异乡记》,记的,就是一个在爱的名义下,长途跋涉,历经种种辛苦困顿奔向目标的自己。
日本投降之后,胡兰成作为被通缉的汉奸,逃出上海,远遁于浙江乡间。张爱玲难耐相思之苦,执意要跟浙江来的斯先生去探望他,这斯先生——文章中称作闵先生——是胡兰成的多年好友,帮他藏匿的,对张爱玲不见得有多少好感,但起初大约也没有多少恶感,这女人既然这么痴情,他也就带她上路了。
张爱玲在小说里自称是“沈太太”,跟着闵先生先是来到杭州,借宿在一位蔡医生家里,被安排在蔡太太的房间里。蔡太太进来了,微笑地看着她,眼睛里有询问的意思,但一种莫名其妙的矜持,使得张爱玲突然变成了英国人,不经人介绍就很难开口似的,只是含糊地微笑着,蔡太太的致意没有着落,便不再理她了。
我完全能理解张爱玲那种突如其来的矜持,像我的个性,不能算是内向,话痨起来,自己冷眼打量着,都受不了。可是某些时候,在一种无名压力之下,开口突然就会变成一件特别困难的事儿。只是,寻常岁月里,紧闭尊口最多落个失礼,而张爱玲寄人篱下,甚至于当晚还要与蔡太太同榻而眠,无端结下龃龉,这处境就大不妙了。
张爱玲写“我带着童养媳的心情,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折出极窄的一个被筒,只够我侧身睡在里面,手与腿都要伸得笔直,而且不能翻身,因为就在床的边缘上。”我小时候,女亲戚来,也总会安排到我房间来,与陌生人那么近地在一起,还要刻意地保持距离,真是特别的体验,而张爱玲这更复杂了一道,于极宅的她,更是刺激吧?
她于是委屈起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还要侧耳听有没有人上来,极度苦境里,她想起了她的终极目标,像唐僧取经般,引领她超越困苦的那一道光芒:那个隐藏在路途深处的男人。在异乡记里,她称他为拉尼。她把嘴放在枕头上,问:“拉尼,你就在不远处吗?我是不是离你更近了呢?”
这其实还只是在第一站,随着路线的拉长,她一点点地深入浙江腹地,这样的抒情已不再见,她只写那一程一程,火车上有着“厌世的微笑”军官,他那年轻的不得要领的妾,突然冒出来一个姹紫嫣红的女子,立意要做车厢里的交际花,活泼能干到极点,与每一个人搭讪。她的笔触描那些细物:仆人给妾买的豆腐干,杂货店老板娘头上戴的粉紫绒线帽,轿夫去买了一盏描花小灯笼……她甚至还有心情去描写一个生意人,说他紧张地讲他的生意经:“‘一千六买进,一千八卖出’……脖颈向前努着,微微地皱着眉,脸上有一种异常险恶的表情,好像一个红衣大主教在那里布置他的阴谋。为了很少的一点钱,令人看了觉得惨伤。”
我看到这里,也在心里将那生意人的表情在心里还原了一下,大有同感。这时候,我们和张爱玲一样,忘记了目的地,这个生意人的表情抓住了我们的注意力,远方的人,更远了。
换成别的作家,可能会大肆地描写自己的一路相思,尽管这种心情,可能远远弱于对于当时眼下的人与事的观察琢磨,但是,那毕竟是一个“重大主题”,而路途上的碎碎念,则似乎,不够格敷衍成一篇文章,历来就没有那样的写作模板。
别人且不论,就以胡兰成自己为例,张爱玲走的那条路,也是他走过的,和范秀美一道,出发时,她还只是他的向导,抵达时,她已经变成了他的女人,中间不知道有多少细节可写。但胡兰成满纸都是江山美人似的辞藻,时不时拉点历史诗歌充场面,唯独不见他自己,乍一看是气吞山河,内里却如一个自卑的家主,在墙上贴了许多的名人画像以壮声威。
书本告诉我们,人生里有许多重大主题,时间里有许多唯美的叹息,我们于是谦卑地靠拢,努力地去模仿,我们希望自己看到花谢会流泪,听到某首被规定为伤感的音乐会难过,相思的时候很专注,忽略掉人情世故琐屑磨难,将人生去芜存菁地炼成一首字字珠玑的诗。
无奈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哭泣的时候,我们也无法封闭住所有的感官,将自己完全地覆盖在悲伤的披风之下。像张爱玲,即使在千里寻夫的路上,也无法只是哀怨缠绵,她的目光扫过尘世巨细,不但扫过,而且入心,在路上也是过日子,爱恋着也是过日子,逃到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也逃不过过日子三个字,在这个大前提下,异乡也是故乡,方言或有差异,人情并无太大不同。
后来,爱情不见了,那个人虚无了,但日子还在进行下去,说到底,每一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里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才是人生有机的组成部分,而其他的一切,终归是浮云。当然,浮云是迷人的,令人向往,使人魂牵,可是,回一下头,在张爱玲的文章里,突然窥见自己的日子,才有彻底而真实的共振。
顺便说一句的是,《异乡记》只有三万多字,是一篇没有结束的残文,完全可以附在《小团圆》后面,但宋以朗怎么舍得不挣这个钱?另外做了一本书,标价二十块。看来张爱玲遗作真是宋以朗的古董箱,随时可以捞一件换钱。这也无可厚非,本来就是张爱玲给他的,让人不以为然地只是,宋以朗明明是个精明的商人,还要去装文化人,大概,他觉得这么打扮一下,对赚钱更有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