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金融业真相与中国金融发展真理


——专访长江商学院金融学教授黄明 

经济观察网 记者 程明霞 2004年从美国回到北京的黄明,随身带来一只空的巧克力盒子。五年来,这只盒子里已经装满了巧克力,“甚至每一格里面都有好几粒巧克力”。

黄明所说的“巧克力盒子”,其实是指他在美国学到的金融学理论框架,而一粒粒滋味不同的“巧克力”,是指他回国以来任教长江商学院期间收集的中国企业案例。在斯坦福大学打下的西方金融学理论功底,以及长期在美国求学、教学和生活的经历,加之回国后对中国市场的观察,在长江商学院与中国企业家的交流,让黄明游走在中美两个空间的企业界、金融圈、学院派中,对美国这场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机有自己的洞察。

在一片对“美式资本主义”的怀疑声浪中,黄明看到的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美国社会坚实的根基,他认为这才是美国神话的真相;而在一片庆幸中国因封闭而免于受伤的洋洋自得中,他担心,中国自我隔离的孤岛式生存该如何能发展而强大?

健康才是硬道理!一个健康的资本市场,是中国金融业发展的唯一真理。黄明认为,中国金融市场开放、金融品创新、衍生品发展的前提,必须先确保一个健康、按规矩出牌、法律面前一视同仁的国内市场。

黄明没有忘记也打了一板子在金融学教授的屁股上,尽管他自己也是一名金融学教授,他认为西方金融学的主流学派无疑要为这场金融浩劫负责。所幸他自己从来都是“少数派”,一直在主流之外,因此他个人不必问心有愧,也没有任何的信仰危机——那只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盒子”,一直都是黄明坚固而强大的思想武器,而那一粒粒充满“中国滋味”的巧克力,“不过是做了些加法”,让这件武器更增分量而已。

美国:榜样倒下的真相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榜样倒下的后果也是无穷的。榜样的坍塌,让那些追随榜样的人要么遭遇信仰危机,迷失了方向,开始寻找新的榜样;要么干脆掉头走向反方向,开始了对曾经榜样的彻底否定、批判和弃绝。

中国也是美国榜样的追随者之一。不管中国官方对美式价值观和美式资本主义有多少怀疑和抵抗,但美国在金融业上无可匹敌的地位,让华尔街成为全球金融业的圣地。中国只是其中一个朝拜者而已。它的开放、自由、创新、繁荣,一度也是中国金融业心向往之的理想国。——直到雷曼兄弟的倒下。

“论雷曼兄弟的倒下及华尔街的坍塌”,至今是一篇没有完成的论文。银行家的贪婪、创新者的无所顾忌、政府的无能……有人说这是一场“完美风暴”,每一个因素都在最恰当的时候发生了作用,最终酝酿了这次摧枯拉朽的龙卷风。“就好比一个小偷越过了六、七扇门,最后偷走了东西,那么你该怪哪一扇门没守好呢?”——黄明说他的板子打得很均匀,投行、房贷公司、评级公司、监管方、甚至普通的购房者,这个链条上每一环都难逃罪责。

“银行家又不是去年才开始贪婪的,他们每年都贪婪。创新过度,也是个有点奇怪的词儿,创新怎么会过度呢?”黄明说,这场灾难没有唯一的有罪者。但是,如果相比于监管能力的不足,美国金融业衍生产品的创新确实过度了,“如果你问我最重的那块板子打在哪儿,那我还是打在政府屁股上。”

对监管者在这场金融灾难中的失职,没有人留情面。来自国内国际的问责、指责、要求其负责的声音,海啸般吞没了美国政府。而中国曾经最引以为榜样的,正是美国严格的监管制度。

虽然黄明也把最重的板子打在了美国监管方的屁股上,但却并不是一板子打死。对于美国政府的监管理念和行为方式,黄明有惊人的洞察力。

仔细看:其实,美国政府对金融市场的交易确实很严格,但它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对场内(证券交易所、期货交易所)产品的交易上,所以他们的资本市场并没有出什么事,监管的非常好,没有内幕消息,没有关联交易,没有操纵股价,没有老鼠仓。美国场内交易的金融品市场非常健康,投资者在公平的市场环境中,崇尚价值投资理念而交易。而这次出事的,都是场外交易的复杂衍生品,美国政府的监管重心在这场金融危机之前并不在这里,对于对冲基金,比如麦道夫的基金运作,没有任何的监管。

为什么呢?——黄明说,这种监管理念和思路背后的逻辑很简单:场内交易的主体都是普通投资者,是老百姓。老百姓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选民,他们手握选票,决定监管者的饭碗。同时,作为缺乏专业的金融知识和操作技能的普通投资者而言,相比金融家他们是交易中的弱势群体,“美国政府拿他们当儿童看,要重点保护他们的利益”。

就是这样一种保护弱者、保护选民的意识,让美国政府对涉及大众投资者的普通金融产品和场内交易监管非常严格,而对这次出事的机构之间场外交易的复杂金融品,没有什么监管。“金融机构,包括麦道夫的许多客户,很有钱的人,美国政府觉得你们都是成人,有钱、有判断力,你们之间的游戏,输赢损失都应该你们自己去面对和承担,政府不需要为此担心。”而这次成人之间过度的赌博游戏给整个市场和经济体酿成的灾难,定会给美国政府深刻的教训,以后金融市场上所有的交易者都要被严格监管了。

——这才是强大的美国金融业此番遭劫的症结。黄明认为,这虽然是惨痛的一课,但并没有伤及美国金融业坚固的基石。这块基石才是“美国榜样”的真相。

这个真相藏在一个故事里,黄明讲到:

安然公司倒下的故事人人都知道。都知道那个做假账的安然原董事长,最后被定了罪、判了刑,他在被送进监狱前,突发心脏病死了。但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个董事长是时任美国总统布什的好哥们。从布什一路当州长到最后当总统,安然这个董事长一直都是布什的捐资人,为布什从政捐了很多钱,他们彼此哥们相称,关系很铁。而办理安然案子的不过是个30来岁毫无背景的检察官。就是这个没有来头的年轻检察官,不依不饶,不畏背后权势,硬是把这个董事长送上了法庭,定罪判刑。如果不是这个董事长突发心脏病死去,那他的余生就是在监狱中度过了,哪怕他的好哥们,时任美国总统布什也帮不了他。

这不过就是一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故事。但是,别说中国了,全世界有几个国家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黄明认为,这才是金融市场得以良性发展的根本基石。因为金融市场是一个“来快钱”的地方,信息会严重不对称,很容易成为有钱有权有势的人欺诈没钱没权没势的人的天堂,因此,这个市场必须一视同仁、对所有投资主体同样管束的规则,才能确保这是一个公平健康的市场,这个市场才能发展而繁荣。

就这一点来说,美国做到了。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罪恶,最终会被追究和惩罚,那么这个市场的前景就不必忧虑。黄明认为,这场危机并没有摧毁美国金融市场的这块坚固基石,因此它仍然是中国的榜样。

中国:孤岛生存的真理 

当黄明把眼光拉回中国,话题说回中国市场,他的语气激动起来,“说起来会让人忍不住生气。”

这是完全不同于美国金融市场的另一个星球:就像一座孤岛上的原始丛林带,其中既出没着疯狂凶猛的肉食动物,对不掌握权势和知识的弱小投资者进行残酷的欺诈,同时,与世隔绝的这座孤岛,发育非常脆弱,虽然躲得过外面世界的传染病,但本身机制的混乱,让它的体格生长畸形而不健全。

美国的资本市场,崇尚“价值投资”的理念。而这个理念,在中国股市根本就是笑谈。谁做价值投资,那是因为他蠢,没有权势和门路。赚钱的人都不是靠价值投资的,靠的不过一条内幕消息、一些关联交易、操纵几支股票的价格等等。黄明认为,中国的资本市场远未建立起基本的公平的游戏规则,场内交易非常混乱。

“温家宝总理想知道中国的金融市场好不好的话,不用请教什么权威,只用问三个问题就好了:优秀的民营企业需要融资,它能不能顺利上市?普通老百姓是不是有多样的金融产品可供选择,有丰富的投资渠道?市场上的所有交易主体,是不是都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的?”

黄明说,这就是他定义的“一个健康的金融市场”的标准。而中国的金融市场这三条目前都没有达到。黄明说他赞同这样的观点,中国确实得益于封闭的金融市场,而在这场金融海啸中免受冲击,开放确实要谨慎,“俄罗斯倒是先开放了,结果美国股市跌30%,它跌70%。”

但是,孤岛生存并不是长久之计,中国的金融市场必须把自己的抵抗力建设起来。“如果你现在坚持要隔离或者半隔离,保持这种孤岛生存的状态,没问题,”黄明说,“那你要起码在这个孤岛上建立起一个健康的环境啊。”

黄明认为中国对金融市场的监管存在很多悖论:我们本土的银行要做简单金融品的创新,非常难,管的非常死,国际投行却至今仍是政府的座上宾,在中国市场进行复杂衍生品的设计;一方面,中国金融市场的监管主导力非常大,一方面对普通投资者的保护根本没有。

放开市场很简单,让市场健康很难,建立起一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金融市场就更难了。说到这里,黄明流露出一些悲观:任何改革都在危机中更易于推进,除了金融改革。因为金融改革的效果和成本都是隐性的,它的受伤者是公司、优秀的企业家,让他们丧失了发展的机会,从而给社会创造更大财富,但不是直接的老百姓,政府会因为老百姓饿肚子而抓紧改革,但很难因为优秀的企业缺少资金而有动力进行金融改革。

黄明说,其实中国金融市场的监管问题,说到底不是个理念问题或者能力问题,而是个利益问题。

金融学教授:乱世中解惑 

辗转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和中国长江商学院教学的黄明说,他的生活从来都很忙碌。但这场金融危机改变了他忙碌的重心。

“危机之前,我就是个忙于教书、做研究、自己写书的学者,现在危机中,我更多的精力放在讲解、解释很多困惑和疑难上,是解惑者的角色。”

学员们有时开玩笑说,商学院教授的讲义二十年不变。但黄明说,他为此自豪。因为他对自己那个“巧克力盒子”非常有信心,“那个坚实的理论框架,是许多智慧的积累和结晶,是经得起时间和不同语境考验的,我不需要时时改变,我只需要不时的做加法,不断地给里面装进去新的巧克力。”黄明瞧不起那些三天两头推翻自己的教授,“说明他根本没有坚实的、深思熟虑的理论框架。”

这场金融危机让黄明推迟了自己两本书的写作计划。一本是他与合作者准备的一本相当于教科书的《行为金融学》。西方现在金融学派的主流是“市场理性派”,认为市场是理性的,根本不需要监管,市场会自动调节、最终达到最合理的市场状态。

这就好像菜市场不需要政府监管,因为买菜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病猪肉,就不会去买,那也不会有人去卖病猪肉了,要政府干嘛呢?“美国证监会最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给取缔了。”——黄明说自己从来都没有信奉过这一套主流理论,他的专业是“行为金融学”,他认为投资者并不是完全理性、总能做出正确判断的,投资者需要被教育,需要被保护,因此需要政府的监管。

黄明有些痛心的提到一位民营企业家朋友的霉运。这位民营企业家被一家新加坡的投行说服了帮他做理财投资,拿出辛辛苦苦赚的八千万交给他们。两个月不到,八千万没了,还亏了九千万,倒欠对方的钱。整个过程他毫不知情,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拿着他的钱去做了什么豪赌的生意。

黄明说他从来不预测股市,金融学教授不是股评家。但他看电视上那些天花乱坠、胡说八道的股评家会难免生气。因此,他决定再忙也要挤出时间来,尽快完成他另一本书的写作计划。他想写一本给大众投资者、普通老百姓读的通俗金融学,用轻松易懂的方式学习一些基本的金融学知识。

“我们现在有那么多给老百姓讲孔子、孟子的国学教授,讲的非常好。却没有几个真正的金融学教授给老百姓讲基本的金融学知识。”黄明听说金融危机以来,《资本论》成为畅销书,成为民营企业家过年期间最热门的新年礼物,“但是,《资本论》跟现代金融学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