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一)
我几乎没有写过我的父亲。为亲者讳,另外,我对父亲知之甚少。
父亲远在他乡,一年才能够来探望我们一次。
我爸复员后在三江县民政部工作,负责发救济物品。父亲偶尔失眠。他有些焦虑,他把这个遗传给了我。他有些小孤僻,他把这个也遗传给了我。
他把忧郁的眼睛遗传给我。
父亲其实有些英俊,但是他没有滥用过他的英俊。
我妈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在告别的时候哭泣。我记得父亲给我带过一条白色的裙子。他有一次给我带了一双袜子,可是他没想到女儿已经长那么大了,那双精致的袜子竟然已经不合脚。上小学后,我虚荣心很大,带着我爸四处周游,向同学们炫耀穿军装的他。他非常之英俊,温和,不爱说话。大家都盛赞他的好脾气。
父亲实在是很爱我的。这点是可以证明的。他回来看望我们母子三人,懂得给我带一条白裙子,然后我妈,我那特别喜欢自作聪明的妈,把那条白裙子改成了一条花裙子。我妈在美学上极大地挑战了我,控制了我,我日后未能成为一名白衣飘飘的美女,绝对怪我妈。有一天,一个叫张发财的东北人在南宁对我说,大美女。我就觉得他在挖苦我,恨不得扑上去打他。
日后,我妈还对我说过无数的粗口话。这让我感到震惊, 我梦想中的,穿着白裙子的,优雅地坐在钢琴前,手指翻飞的状况从未出现。相反,我妈经常打我,她说我不听话。这个绝对不可能。我妈撒谎了,她是工作太累,被人欺负,回来打我,根本不是我不听话,不听话的孩子不会拿全年级第一的。我对领导,对老师基本上唯命是从,你让我向东,我绝对不会向南。这样的我,是绝对不可能小时候不听话的。我妈撒谎了。她自己从小没了母亲,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从来不管她,她不懂为人父母,所以。总之,我发誓我要有一个孩子,是因为我想让她重新做母亲。
我爸实在对我很好。那是因为我最象他。我个子并不高大,表面上是一个憨包。其实你惹急我了,我不会伤害你。我只会默默伤心。我爸就是这样的。他经常感到伤心。我爸没理由不喜欢我。他那时想拿个初中文凭,要学代数,他学不会,我们分居两地,我还上小学,就提前学初中代数,和他一起进步,写信鼓励他。他没理由不爱我多些,我是唯一一个给过他信心的人。我可不象我妈,没事就嘲笑我爸,我是很为他骄傲的。但我妈经常当着我的面嘲笑他。这点我不能原谅她,这导致了我后来的无意的傲慢。
我爸有点笨。但他有着非常好的外表。2007年夏天艾未未带着1001个中国人去卡塞尔,父亲是中国典型,荣登当地的报纸,他的照片贴了一整版,他从不炫耀,也不包二奶。你想。我鼓励我爸包二奶,打击我妈的气焰,我妈都笑死了。她说,要是你爸包了个二奶,年乡下的伯父岂不是要笑死了。我还鼓励我妈妈交男朋友,我说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我妈也不同意。我觉得他们,唉,冤家。
不写了。没什么好写的。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爸长得很帅,他这辈子,他的伤心,他为饿死的父亲伤心,然后他为国家去打仗,自卫还击,他的兄弟据说死了不少,我小的时候,偶然听到父亲的梦魇。过了很多年,国家忽然想起我爸,给他发了500块,要他去上电视,表演领到500元的情景。他一动不动地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自己上电视,并不通知自己的妻女。他心里想什么我无从知道。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国家做了那么多,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无以表达,也就无所谓,可是我如果伤过他的心,就是我的不是。我说爸我们家还有五号电池吗?他就认真地找出三个新的,OK,一个都没电。这是我父亲的状况。他已经和新时代格格不入,我们家可不比北京,(这是一个汉族人的县城,后来变成市),有着汉墓挖掘出来,但是房地产商丝毫不以为然,硬是征用了阴宅。你看这些人,自己的祖坟都挖。
我们是自闭的家族。这个家族最有活力的是我,我曾经用过所有的力量与外界沟通,最后宣布失败,退回自己的小天地,重新寻找自我。我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活跃。或者至少中国这60年也是如此,努力和世界对话,却非常令人失望。父亲这辈子也许难以感受到温暖。让我感到很内疚。我一直想生一个,不,两个娃来补偿,我要是有很多钱,也许我能安慰他的伤心。但是我没有,我工作努力,出了那么多本书,斗大的字,但别人也许并不这么认为,我没办法,毕竟我们活在别人的视线里,而我本质上又不大和人沟通。我的朋友,作家天昭发现我和很多人沟通都紧张。她这么聪明,却没想到其实有一个人比她更聪明——就是湮灭在IT界的我的前男友,小康同学。我要隔很久很久,才知道小康原来爱过我,理解我,之前我只是当他驴肝肺。他说,你有些自闭,你不自知,我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那时一心一意地做着我的春秋大梦。
我特别能做梦,特别喜欢浪费别人对我的好。我生来是一个喜欢挥霍的人,没有办法。你一定知道我虽然没什么钱,却真的很喜欢买裙子。我什么也不大买,只买裙子,连一双象样的冬天的鞋子都没有(我对缺乏某种生活的能力和热望,自然我最讨厌的是医院、银行、邮局以及发布会,在这类公共场所容易感到窘迫),可是我有一大堆裙子。我说得出他们的来历和故事,我希望她们得其所。我对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饱含着感情。同时对过往的人,那些和我有过感情的人,我都会象《小王子》童话里说的那样,怀着难以置信的感情。这是很滑稽的,众所周知,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无用的情感。
我爸(二)
父亲在我心目中形象模糊。我怀疑母亲不自觉地憎恨父亲,因为在这个社会里我们其实同样软弱,被无形的暴力和窘迫困惑一生。我疑心母亲不自觉地把对父亲的期待和憎恨转移给了我们。我甚至怀疑我们的亲密关系在一开始就已经被毁掉了。还是毁于我对世界的,过度清洁的、过度拘谨,执着的态度?
十四岁那年,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们爱我吗?
父亲一定没有想到,他的女儿会把这句话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女儿每年都要给他写信。相互鼓励,相互支持,期待每年一度的相会。对于一个家的梦想,要幻想了这么久,在信纸上如此积极如此诗意地建构着关于团聚的一切。都只是纸上的乌托邦。在现实面前,梦想脆弱得不堪一击。等到他真的因为调动了工作回到家里,父母已经分居了将近20年。他们吵架,咒骂,哭泣。家里总是沉闷的,冰冷的。我只好又回到了住宿学校。
坐上公交车将要离开,父亲在车后追赶。他走路有点八字脚,这让他看起来又苍老又可笑。 我的父亲在许多年前就老了。所以这些年,他反而看不出来老。他举着一袋馒头,热切地说,要不要带走——刚热好的?
我恨他那个样子。
我们的青春期,过得异常封闭、心痛。过度的爱,都消受不起。
我方才写道,父亲问我:你们爱我吗?
我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也许只是因为从来没有用过“爱”这个字。
日后我读过无数名著,数本心理学说,亦只是为了寻求当年这个答案。
小龙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我也是无从知道了。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你爱我吗?
因为我也害怕他不给我肯定的回答。
我和父亲同样对爱满腹狐疑,缺乏信心。我们当真是一家人。
我爸太会伤心了,所以搞得我也经常伤心,这样不好。以后,我们希望有一个,坚强的不容易伤心的,父亲。
实际上父亲的爱对我来说也是负担。并不是快乐的。也不是威严的,而是乞求的,不自由的,不平等的,不顺畅的。我的焦虑从童年就开始了。有一天我忽然想,睡眠是什么东西?我会不会丢失了睡眠?我就开始了难以入睡的生涯了。好象睡眠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可以在某个晚上丢失它。你呼唤它,它在渺茫的地方,不回应你。十六岁,在刚刚学会苦涩的单恋,我就尝到了失眠滋味,在所有女生都熟睡的时候起身,独自哭泣,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此完结:怎么会永远象一个幽魂一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后来的许多年,我只能通过做梦,来证明自己入睡过。我每天都做梦,做了十几年的漫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