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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虹飞是个异人、奇女。她是侗族的女儿,她的母语侗语,是“全球唯一的由8种声调组成的语言”。用这种语言唱歌是不需要作曲的,语言本身就含有完整的曲调。侗语是汉语的一个分支,却又与泰语有着更亲近的血缘关系,有一种说法说,侗语与泰语有70%是相通的。
这个偏僻之乡的女孩,以不输于繁华之城的分数考进清华大学工科。在这所中国最拉风的理工学府,她却在其中大放特放她的诗歌天赋。在诗歌中也不安分,又写小说。在小说中也不安分,又搞摇滚乐。搞摇滚乐养活不了自己,又成了《南方人物周刊》的记者。是的,她现在是《南方人物周刊》一个正儿八经的、以文字谋生的、与所有安安生生的小编小记们一样安安生生的新闻类员工。
《再不相爱就老了》,是吴虹飞与“幸福大街”的第三张专辑,名字来源于她的一部同名著作,诞生在这个乐队的第十个年头。十年,三张专辑三种路子:头一张是乖张的摇滚乐;第二张是乖乖的民谣;第三张是好听的摇滚乐。
吴虹飞好像对梦特别着迷。如果给她的梦一个定义,梦是黑色的,又是五颜六色的,梦有一种特别冷的绚丽,这也是她音乐的颜色。《再不相爱就老了》的11首歌(曲),可以看作11段梦;吴虹飞爱做的梦,一部分与王国有关,一部分与古代有关。
按传统文艺批评的定义,它们属于消极浪漫主义。一方面奇诡瑰丽地想象,一方面骨子里带着阴冷——一种凄艳,一种绝望。吴虹飞是绝望的,可又总是在美起来。美得张扬,美得肆无忌惮,美得大笑,大笑得乖张。后面这一点,没有在歌曲里尽情表露,那是她的另一面,“灭绝师太”、“女不畅销书作家”在微博里,一直就是这么干的。
总体上说,吴虹飞是个自恋的人,很可能,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她自己,别的什么,都没有真正的位置。这让她的作品最终显得有些狭隘。
但是有两个东西,超越了“吴虹飞”这个自我偶像崇拜,而拨动了普遍世界的普遍的琴弦。
一个是虚无。这个人终究是虚无的,她刻骨铭心地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抔灰。吴虹飞高于那些无趣的虚无主义的地方是,她其实是非常有趣的,她愿意以美梦的方式看待这一抔灰。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她赋予这虚无以诗意。虚无并不让她分外难过,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在诉说虚无的一切,引爆了一颗颗美丽的惊雷。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残酷地以花朵的面目孤注一掷地显现时,那效果是很迷人的:
神鬼有知 知道我的悲伤……
可不可以给我洁净的快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在这个世上/我们都是朝生暮死的(《世界》)
悲伤的疯子 流泪的疯子/你肌肤如玉 容颜似水/眉眼漆黑 美得浪费/你生下不是为了被爱/你生下只是为了尖叫(《水》)
一生如灯火挥灭/千年也如此度过……
那些天使 挥舞着翅膀/降落在身旁 你却要飞走的呀/无声无息 千年也过去了/你在我身边 却只有一瞬间(《乌兰》)
另一个是洞察。当吴虹飞注视那些她深为着迷的事物,时代的失败者、倒霉蛋和怯懦的人,那些和世界对峙的天真又温顺、孤僻的人,那些充满缺陷的天才……由于注视这些事物,吴虹飞把目光从自己的身上稍稍挪开,观看,这时候,她是有洞察的。
她写魏晋南北朝,写它是一个虚无却自由飞扬的时代,她着迷于钟情于它。这是奇怪的年代,又是美好的年代,“心如莲花 自由自在/人生无非尘埃”,“浮生如梦,灵魂飘散/今生今世 如何不相忘”……既然天空之上,还是天空;悲伤之后,还是悲伤,为什么不接受世界尽头的疯狂呢?对这美好而幻梦的一场,肯定它或否定它都需要勇气,都还有着一份重量。这种认识,正如李泽厚当年对这个朝代的美学发现一样。她写人物,《水》写给林昭,《冷兵器》写给谭作人。对因言招祸的作家,吴虹飞的描述是干干净净的两句,“你从来不是国家的敌人/你只是一个囚徒”,真像一把匕首,简短、直接、正中心脏。而现在这个世界歌舞升平,吉庆祥和,谁又会在乎你的英勇行为?“如果我们在世上继续醉生梦死/这是否会让你感到孤独”?这样的问题,啊啊,真是让今天兴高采烈的我们羞愧。
我曾经跟吴虹飞讨论过艺术创造下那根深蒂固的原动力,她坚持说,是未获满足的情欲。而关于这张专辑的意图,她说,是为了给“他”看,让“他”看了之后能回心转意。但痛苦的是,“他”看了之后,毫不在乎,更别提回心转意。
吴虹飞有过一场未能如愿的情事,因其常常提及,许多人都听说了,只差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现在,她依然徘徊其中,依然在奋力地争取着。很可能,这是真的——她的想法、感情,不过是发源于这地方。可能她注重表面也是真的,歌词实在没有什么真正的深意,它在意的不过是奢华的词句和场景。总之,这都是多女性化的事呀。
目前,吴虹飞说出了她认为最为重要的:“再不相爱就老了”。也即是说,她真想好好地谈段恋爱,在爱人的怀里躺一躺;她最奢侈的愿望,不过是做世间“最为纯洁的女儿”、“最为动人的情人”,做那个“幸福的新娘”。但对于吴虹飞,很不幸,这个愿望竟不得实现,所以“世间最为纯洁的女儿/死于每个初雪的清晨”。
“再不相爱就老了”,这句话还藏有更大的隐衷。我们每个人,都正在成为最终的失败者。在时间这个最强大的情敌面前,谁能斗得赢?相爱要尽早,即便就是这样,黑夜已经像黑云一般追迫过来,人生就是这么薄,这么易碎——必须爱,必须赶快爱,必须用力爱,必须拚命爱。
经过十年的磨练,吴虹飞音乐中的乖戾、暴力全部除去,现在这音乐,变得婉约而秀美。她那本来有局限的嗓音,现在调制成了令人心疼的虚弱,配合着毁灭的词,它有时美得惊心动魄,有时美得肝肠寸断。
《再不相爱就老了》有今年中文摇滚乐中最优秀的一批诗歌。据吴虹飞自己透露,它们大多诞生于十年前,是校园时代的尾声。这些诗有着近乎极端的决绝,代表着青春的烈度。在我看来,它很像生命中某一个阶段的终场,吴虹飞回过头去,向着远处已看不见的东西招手。很可能,今日别后,我们将再也看不见现在这模样的她。
诗歌的、诗意的“最为纯洁的女儿”,正在划上句号。除了吴虹飞渐渐写不出来的诗歌,这张专辑只是半个吴虹飞、半个“幸福大街”——它的曲子没有一首出自吴虹飞,半数是制作人李缤所为;同样的,它的编曲没有一首是乐队的灵感发挥,甚至连吉他演奏都是李缤代劳的。作为创造者,《再不相爱就老了》只是吴虹飞的半个创造,不是她不想,是她已经不能。
诗情和音乐就这样无情地离去,好玩的新鲜的新玩意儿,越来越多。在愈来愈热的场景中,我们正在热闹起来。孤绝的自己,四分五裂。
2010年9月17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