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心灵的成长史
——评杨献平散文集《沙漠之书》
王川
梭罗说过:“对于浑然天成、真实而美丽壮观的事物我们近乎冷漠,视而不见。”但我始终相信,总有许多双眼睛和心灵,注视和关切着那一切,即使在孤绝的一隅,也存在着替整个人类观察、审视和守护的心灵——就像诗人杨献平,在河西走廊,在大漠深处,在茫茫戈壁,他把现实的生存置于至于历史这一时间纬度和荒漠这一空间纬度的坐标之中,试图找出并记录下了一个生命无法避免的震颤。
杨献平是一位不知疲倦的、不断行走的人,他听从命运的安排与召唤,以安身立命的西部为出发点,延伸着灵魂的触须,并不断将记忆和思想播撒在征途。他“几乎走遍了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处遗迹”,他和“残败、坍塌的,时间的遗物”对峙,在无尽的荒凉中寻找历史和时间,也不断重新寻找和定位自我的存在。个人的渺小变作更为强烈的经验,为此,他几乎是在一种强大的压迫中寻找着表达,不断地变换视角,仔细打量和琢磨沙漠滋生和淹没的一切,似乎要参透西域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细节。任一个人“充满着心灵和肉体的离奇、新鲜遭际,还有辽阔、丰沛、激情的梦境与幻想。”诚如他所言:“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时常觉得了一种地域的大、时间的深和历史的丰厚底蕴……”“很多夜晚,站在空阔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苍茫宁静,天使眼睛一般的星辰放射出幽静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间最好的地方,金黄的光辉和金黄色的沙子,天地浑然一体——有很多相爱的人,能够在这里度过一生——那可真是天堂的生活——可以随意扑打翻滚,任何地方都可以放置肉体和灵魂……”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杨献平记录了自己的成长史——一个“吃着沙子”在巴丹吉林度过青春岁月的生命和灵魂的故事。在缓慢、芜杂而质朴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从懵懂的青年到精神的朝圣者的坎坷的内心历程,一个客居者演变为土著的蜕变史。青春、友谊、爱情、诗歌、死亡……巴丹吉林沙漠军营里的岁月,额济纳的绚烂风光,策克口岸的空阔戈壁,哈拉浩特(黑城)遗址,生机盎然的鼎新绿洲,蜿蜒欢腾的弱水河,这些生命中遭遇的甜美与苦涩,痛楚与梦想,相聚和离别,哭泣与欢笑,时间与事件的细部,这些从灵魂中分离出来的“遗迹”,被他再次还原、复现。他记录了那些“深刻在生命甚至灵魂当中那些过程、细节、疼痛与欢愉”,依旧怀揣着温情和感动。
远离故乡的杨献平在沙漠深处不断寻找自我身份的确认,在近乎矛盾的寻找中,他接受了地理与文化的再度洗礼。他深入到巴丹吉林,仔细体察当地农民艰辛却怡然自得的生存,那些原生态的生活场景,变作一个个风俗画面。他热爱“平民的历史”,描写了许多细部:西部的家庭生活,最普通的人生;沙漠的四季、村落和庄稼,甚至写到了诸多动物,其中包含着他对不幸与残酷的悲悯情怀,万物的生灭也给了杨献平某种形而上的启迪。他描写的异域色彩并不是只是神奇莫测的,而是带着人间烟火的。他没有去炫耀大漠孤烟、戈壁流沙的壮丽和雄浑,而是把它们看做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乡野,因此,消弭了猎奇性,却也恰恰阐释了他体察的深度和广度。在写作时,他所采取的全知视角形成的“现场”感,毫无疑问推动了这一深度和广度的扩展。他还在真实却严酷的生存中发现了诗意,却从未陷入冷漠的观察、命运的玄想和抵抗的张煌与恐惧中不能自拔,而是怀揣着情感的热度,伸展着温柔的触须,抵达着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他将自然和人协调有序地糅合在他的文字中,好像这些文字本来就是那片沙漠地域天然生长出来的,只是因他从容不断的抚摸渐渐苏醒而已。10多年在巴丹吉林的生活、在荒漠中的游历,只有彻底的融入才会在内心迸发出无限的爱与柔情,就像没有人会这样写巴丹吉林的雪:“简直就像一场温柔的爱情……给干燥得满身伤痕的巴丹吉林沙漠带来了那么多令人心碎的美……是一种深入心灵的灵魂渴望和精神沐浴。”“额济纳旗的一点胡杨绿色、一点弱水河水只不过上帝偶尔掉落的一滴眼泪。”正因为这种生存状态,也让他时刻感到荒凉和寂寞的压迫:“半夜醒来,身体的热让我感到自己就是一片沙漠。”这种沉重和锐利的、穿透心灵的东西给了杨献平命运的启示,是在匆促间欣赏过祁连山、戈壁荒漠的游客所不能体验到的。这是一种悲怆,也可以说是一种对终极归宿的渴望。他在内心和时间的冲撞中感受着荒凉,更感受着历史,他冥冥中与先民的精神交流,甚至许多民间的秘事和怪异的传说,都成了他反复检视和思考生存的角度——在其中,他看到了人类竭力捍卫的精神品质,同样也是他需要的。
杨献平一直在寻找绿洲,寻找生命中的滋养,就像在沙漠中寻找蜿蜒的弱水河,寻找被河流浇灌的额济纳。单调却有秩序的生存使他练就了生活的耐心和坦然,使他从容面对自己和沙漠里的民生。然而,他往往在生存的界限中,看到了面对广袤的渺小和无奈,感受着无法形容的巨大的孤独,使分辨经验的过程变作了追求永恒的过程。 “在沙漠,有一些东西是不容易腐朽的。”他把这种自我劝慰融进了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用生命去爱,爱得寂静,平凡,安适。孤独,却满足。他将个体生命的体验,化作一种直逼灵魂的透彻,一种舍我其谁的欣悦、痛楚和了悟。突然,而不可抗拒,正如命运遭遇的美和绝望。他与额济纳、与沙漠融为了一体,成为了那里的一个分子、一种元素,也因此而成为文明的异类甚至叛逆。然而,某种身份无法确认的痛依然渗透在他的文字之中,隐隐地传达着流浪者永远无法抵达的怅然和寂寞,正如他所说:“一个人的行走就是自己对自己的放逐和拯救。”于是,在《我的古日乃,我的蒙根沁乐》一文中,他完成了一次颇具意味的身份置换,也许正是他抚平个人动荡命运的方式,是一种潜在的渴求,也自然平息了确认身份的痛楚。此后,他甚至用千年之前的狼的独白、白娘子的独白,霸王麾下马夫的独白,蒲松龄虚构的人物聂小倩的独白,重新解读了历史和人生,在散文的语法中展示了出色的想象力。
杨献平的许多作品试图呈现出一种形而上的寓意,他似乎看透了生命和时间的轮转,于是,事物在他面前自然敞开了所有秘密。他从未离开人生的现场,他试图与时间并行。他发现了一个语词背后的东西,并以一个小小的视角,展开了丰富的描述。信手写去,意味绵长。他涉及到了丰富的意象:西部。荒漠中的城市和乡村。现代和历史。边缘的生存与消失的诗歌。永恒的大漠和不断隐去的时代。依然活着的众生和留下鼎鼎大名的过客。惊艳的美色和尘沙般的躯体。生存的景象和生命的景观。生的欲望和死的恐惧……他的文字中有一种“天地悠悠、怆然泣下”的孤绝,不过,那孤绝却像一团烈火,温暖和照耀着什么……沙漠给了杨献平更多的生存和生命感悟,与沙漠的亲近、对抗和对话,都使他的内心产生了更尖锐、更复杂的感受,甚至点燃着强烈的欲望——而欲望深处却是坚韧的生存。
杨献平对于新散文写作有着勃勃雄心,他说:“我最大的梦想是写出个人在沙漠当中的生存经验,并努力对这片高地的自然权利及其历史、现世情境等方面进行较为真切的展示、发现和叙述,此外,我还想发掘和展示以巴丹吉林沙漠为轴心,阿拉善及河西走廊城乡居民的真实生活状态、精神风俗及思维观念,使之能够充分而艺术地具有资料文献、时代下的个人生活与精神史及地理文化研究等较多功能。”我依然期盼着他对巴丹吉林那片地域有着更具穿透力的言说。
2010-11-29于历下皇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