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36年前老校长


36年前,我上高中,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也就是中国“红都”重庆最近推出的大学生“三同”之路,去距县城四五十里地的马家公社某生产队学农,两三人一组,自愿组合,入驻社员家,每人每天交三毛钱一斤粮票,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与团支书阿民一组,刚到房东家,背包还没打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校长要来跟我们同吃同住!我差点没崩溃。
  徐校长是全校学生都敬而远之的副校长,比校长还管得宽。记得初三,我好不容易借到一本《青春之歌》,如获至宝,边走边看,在教室门外撞见徐校长,赶紧把书藏在背后。他笑着问:“看的啥书啊?”貌似要引蛇出洞。我很镇定地说:“革命小说。”他依旧和颜悦色:“拿出来,我看看?”我犹豫片刻,把书给他。他一看书名,脸就沉下去:“黄色小说反动小说,大毒草!没收了!”我们看“文革”前老书,老师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口头警告:“这是大毒草~~”以为他也只是吓唬我,正要嘻皮笑脸讨回书,他却一转身,走了。我急惨了,紧追到他办公室,他却把书锁在抽屉里。我哀求道:“徐校长,这是我借人家的书~~”他冷冷地说:“不管是谁的书,只要是黄色小说反动小说,我都要没收!”我跟他讲道理,说我读黄色小说反动小说,是为了提高辨别香花毒草的能力,他却斥我狡辩。我跟他求情,说我借书不还无脸见人,还拼命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他也不为所动。我只好耍死皮,说不把书还我,你走哪我跟到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这才说:“原谅你一次。写一份检讨书,保证今后不看黄色小说反动小说。”我是写检讨书的老手,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当场把书换回来了。有惊无险,但我心有馀悸,从此见他,就象老鼠见猫,远远躲开,绕道而行。
  他却要跟我们在同一屋檐下,同吃同住一个月,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都躲不脱。记得在贫下中农家,同吃第一顿饭,我们头都不敢抬,速战速决,扒完饭,赶紧撤漂。他却说:“我又不是老虎要吃人,你们跑什么跑?”我心想:古人说,伴君如伴虎,苛政猛于虎。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农村都是木板墙,我们晚上在房间说笑,嘻嘻哈哈,却隔墙有耳。早上起来,徐校长虎着脸斥道:“你们叽叽咕咕,有些话,很不严肃,甚至反动!”我笑道:“我们都是革命青年,咋会说反动话?”徐校长冷冷道:“你们自己知道!”我跟阿民偷偷商量,徐校长也太不近人情了,得想个办法让他离开?阿民说好。有一天,我们帮房东择菜,房东儿子跟我们年相若,笑嘻嘻说,你们唱个歌嘛。我就对小房东说,我们都是鸭子喉咙,唱歌怪难听,校长是男低音,唱歌最好听。小房东文化不高,却很机灵,怀疑道:“校长笑也不会笑,还会唱歌?”我笑道,别看他表面很古板,那是装来吓唬我们学生的。他在学校国庆文艺晚会上登台独唱,样板戏《娘子军连连歌》:“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把全校师生都震翻了。你请他唱,他若不肯,就是瞧不起你们,你们肯定不喜欢这样的人吧?最好请他到别的贫下中农家吃住?
  却说吃饭的时候,小房东果然很诚恳地请求道:“校长,跟我们唱一首歌听嘛。”徐校长莫名其妙,勉强一笑:“我能唱啥歌?”小房东说:“就是那个样板戏,娘子军的歌?”徐校长也很诚恳地说:“小老弟,我不会唱,也唱不好。”小房东说:“校长,你是瞧不起我们乡巴佬吧?”房东老大爷用筷子敲打小房东的头:“莫大莫小,胡扯八道!”徐校长却用筷子敲打我们的碗:“是你们两个臭小子出的馊主意吧?”我们赶紧大喊冤枉,说人家贫下中农想听你唱革命歌曲,关我们什么事啊?徐校长说:“既然贫下中农想听革命歌曲,你们为啥不能唱?宣传毛泽东思想,是你们义不容辞的职责!”我和阿民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说我们都是鸭子喉咙,唱不好。徐校长脸色陡然一变,命令道:“唱,必须唱!”我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如《红楼梦》感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人生之痛,莫大于此。但看徐校长虎着脸横眉怒目,只得化悲痛为力量,吼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想象中,大刀却是向他的头上砍去。
  有一天割麦子,烈日炎炎,我忍无可忍,仰天长啸:“啊~~真他妈热死个人~~”徐校长猛地冲过来,训斥道:“人家贫下中农为啥不热?”我不服气,说:“按照马克思唯物主义,天气热,这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不以我们人的意志为转移。贫下中农也是人,咋就不热?只能说他们不怕热。”徐校长却回头,点语文桂老师的将:“你说,热不热?”桂老师嗯嗯啊啊半天,才说:“今天还不算最热吧?”徐校长就跟我上纲上线:“你却说热死人,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我说:“桂老师不是贫下中农,他说了不算。”这时,生产队长刚好走过来,我一步抢上前,问道:“队长,你说,今天热不热?”队长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吼道:“热死人啊热死人啊,真是热死他妈个人啊~~”全体同学轰地笑起来,徐校长下不来台,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跳将起来,指我鼻子斥道:“谢不谦,我断定你今后要成为修正主义分子!”把我满腔热血沸腾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义正词严回敬道:“我要努力改造思想,让你的预言彻底破产!”徐校长顿时语塞:“你,你~~”怒气冲冲走了,刚迈上田坎,又回过头,悻悻然吼道:“谢不谦,我断定你一辈子也改造不好!”
  那一年,我18岁,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大家却叫我“修正主义分子”,说校长钦定的,一辈子也改造不好,好顽固,比花纲石脑袋还顽固。我心里很窝火,皮笑肉不笑吼道:“你们他妈的!太抬举我了吧?明年高中毕业,大家都要插队当农民,修理地球,你我都是修正主义分子,修正地球的分子!”
  却说吃饭的时候,徐校长不看我,我也不理他,反正都闹翻了,怕什么怕啊?心里反而感觉轻松,跟小房东嘻嘻哈哈,唱样板戏中的反动歌曲:“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只要你忠心为帝国卖力气,飞黄腾达有时机~~”故意气他。徐校长沉着脸,默默吃饭,却突然用筷子夹起菜,轻轻放在我碗里。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手足无措,记不起我当年怎样应对这一突发事变,化干戈为玉帛的。只是从此后,我对徐校长很尊重,发自内心的,人前人后,从来不直呼他的名字,更不叫他的绰号:宝er。
  1977年恢复高考,徐校长被临时调任县招办副主任。高考成绩公布后,有位老革命官太太,女儿名落孙山,跑到县招办质问:“说不出偏题怪题,问你,一块木头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河里,什么时候浮上来,你知道吗?”谁也不敢接招,徐校长出面,回答:“我又不是物理老师,凭啥知道啊?”官太太又气势汹汹问:“上线的考生,很多‘黑五类’子女,这是不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复辟?”徐校长答:“你自己去北京问邓副总理?”
  这段精彩对话,是我听县招办的一位忘年交朋友透露的。据说,全国各地,反弹很多,比这更强烈。我的心都抓紧了,生怕党中央改变政策,我就死定了。忐忑等待之中,终于在除夕,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遇见徐校长,告诉他这个喜讯,他却跟我讲印刷体:“谢不谦,你应该感谢华主席党中央!别说‘文革”中,就是‘文革’前,象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根本不可能上大学,更何况全国重点大学!”让我很扫兴。
  好多年前,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徐校长去世了,听说是被癌症活活折磨死的,睡在笆笮床上,家徒四壁,两袖清风。他不会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没有人缘,既没同事缘,更没师生缘,丧事很冷清,公事公办。我感慨系之。中学母校,当年正副校长三人,我当面挑战过的,唯他一人,却最让我难以释怀,30多年前往事,历历如在目前。
  现在,老同学聚会,回忆当年,说徐校长好古板好凶狠,从没见他笑过。我都要为他辩护:徐校长只是思想正统,为人死板,其实是个很正直很善良的人。他没收我的书,学农时训斥我,是爱护我,是恨铁不成钢,怕我变坏,堕落为“修正主义分子”,辜负了党和毛主席的培养。所以今天,他的预言虽然不幸而言中,我不仅不记恨他,还很怀念他。我想,有我这个36年前,被他斥为“修正主义分子”的学生,至今还惦记着他,徐校长孤独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觉一丝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