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一的时候,“君夫人”毛江氏在天津宝坻小靳庄搞试点,办“政治夜校”,白天下地劳动,晚上集中活动,学毛著党报社论,唱“样板戏”,创作革命民歌,办革命墙报,等等。然后全国农村响应,学天津小靳庄,大办“政治夜校”,创作革命民歌。党报造势,貌似很轰轰烈烈。
我当年是个“文青”,更是毛江氏夫妇的超级粉丝,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听说王家公社有个高家岩生产队,“政治夜校”全公社第一,我就毫不犹豫选择了它。我雄心万丈,想把高家岩的“政治夜校”办成全县乃至全省的名校。这不是我狂妄。我在同学中,多才多艺,会唱样板戏,能诗会画(画天安门城楼、长江大桥、红旗飘飘、钢花飞溅、麦浪翻滚、蘑菇状云等),书法也将就(隶书、楷书、美术字)。我还有个私心,自己身材瘦弱,体力劳动不是强项,要想在众多知青中脱颖而出,争取到上大学或中专的机会,只有扬长避短。我所长,就是办小靳庄式的“政治夜校”。
却说插队后第一天,老队长要带我去熟悉生产队环境,我说:“先去看看‘政治夜校’?”老队长说:“就一个大岩洞,有啥子看头嘛?”带我高一脚浅一脚爬上半山坡,果真见一大岩洞,准确地说,是一大凹岩,围了一道土墙,墙上挂着一块木牌,黑字书曰:高家岩政治夜校。进去一看,好大好宽敞,却空空如也,除了中间有一张破旧的桌子,角落堆放的拌桶、风车等,什么也没有。我问:“你们咋开展活动喃?”老队长笑道:“开展啥子活动嘛,都是哄上级的。”说我的前任知青,上级来检查,他就现编些话来说,好像真的一样。我很诚恳地说:“我们把夜校真正搞起来?”老队长却说:“肚皮都难填饱,谁有闲心去搞那些花架子哦?”我就主动请缨:“让我试试?”说我还带了一些书,想捐送给夜校。老队长看我这么执著,才勉强点头。
过了两天,下午放工后,老队长就扯起喉咙喊:“吃了饭,开大会哦,学习了哦~~”我吃完饭,背着书,大都是我上中学买的“文革”新书,《金光大道》《春风杨柳》《虹南作战史》《风卷红旗》《朝霞》等,早早来到大岩洞,洞里却黑窟隆冬阴森恐怖。我就站在洞外,数天上的星星。过了一会儿,老队长提着马灯走过来,笑道:“谢知青,你也太性急了!”把马灯放到桌子上,递给我叶子烟,我说我不抽烟,他就自己抽起来,吧嗒吧嗒,吞云吐雾。不知过了多久,前前后后,稀稀拉拉,来了十七八号人,几乎全是妇道人家,不是太婆,就是大嫂,还有两个小娃娃。老队长说:“天不早了,不等了?”回头看我:“谢知青,你请讲话?”我就站起来,先把书堆到桌子上,说:“这些书,都是写农村生活的,我全送给夜校,也算我送给广大贫下中农的见面礼~~”停顿片刻,原以为会掌声雷动,或齐声唤“谢谢”,却是冷场,没任何反应。老队长笑呵呵说:“谢知青,你要是送几斤肥肉,这些婆嬢肯定笑嘻了!”大家这才笑出了声:“肥肉,谁不喜欢?”我也笑,然后摸出一张报纸,说,我们今天,先学习一篇“小靳庄”的报道。一字一句,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却把男女老幼全都催眠了,呼噜声此起彼伏。我毫不气馁,继续念报,突然响起一声怪叫:“啊呀,日你个先人板板~~”把大家猛地惊醒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坐在我身后的老队长,耷拉着脑袋,在说梦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把老队长笑醒了,揉着眼睛问:“完了?”我尴尬一笑:“完了。”他就站起来,一挥手:“散会~~”
我的“夜校”梦就这样破灭了。我那时很迷信党报宣传,心里很纳闷:人家天津小靳庄贫下中农的政治热情咋那么高啊?我很失落,感觉大巴山区太落后,英雄无用武之地。第二天出工,却有个大嫂赞道:“哎呀呀,谢知青,你好厉害哟,念报纸就象打机关枪,哒哒哒!”说我可以去公社广播站当个播音员。我暗自笑道:“当个催眠师,还差不多!”
国庆节回县城,同学相聚,交流插队体会,大家都笑:“谢不谦,你也太跳颤了!想出名出疯了吧?居然还把自己的书捐送出去,纯粹瓜娃子!”我是个瓜娃子,那些书,后来都不翼而飞,飞到贫下中农社员家里,包东西,糊墙壁,盖坛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种反讽,讽我,更讽写这些书的人,都说这些革命文艺,“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 却被贫下中农用去盖坛子,文雅的说法:覆瓿。
插队不到三月,目睹农村种种现实,我思想越来越反动。看党报,就觉得通篇谎言。我甚至怀疑,“小靳庄”可能是个杜撰出来的政治神话?我不再是毛江氏粉丝,渐渐成了“敌台发烧友”。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之际,裹在被窝里,偷听敌台,“美国之音”“自由中国之声”等,感觉中国迟早会发生变化。再也不想去挣什么表现,白天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养精蓄锐,晚上回家,好偷听敌台,读自己的书。
却说有一天,丙辰清明之后,邓大人再度落马,流言很多,风声很紧。老队长急匆匆来找我,说他去公社开会,书记告诉他,县上领导最近要下来检查“政治夜校”,特地点了我们高家岩的将。他搓着手说:“谢知青,咋办喃?”我笑道:“凉拌。”他就正告我:“谢知青,这个夜校,本来就是前一个知青吹出来的谎话,他现在走了,上大学去了,你得把这个谎话编圆!”我本来想嘲笑他,早不忙夜心慌,但想到我插队快一年,他都很照顾我,从不派我干重体力活,而且也想他在今后的招生招工推荐中为我多多美言,就说:“你把纸、毛笔、墨水和颜料都找来?”老队长连声说好,当即任命我为“高家岩政治夜校”校长,好像火线提干似的,把我笑惨了。
我在大岩洞有名无实的“政治夜校”,哼着歌儿,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变换各种字体,隶属、楷书、美术字,配以插图:麦浪翻滚,红旗飞扬,天安门上太阳升……花花绿绿,铺天盖地,贴满大岩洞外面的土墙。现在还记得几句:
邓小平,坏坏坏,
不肯改悔走资派!
黑猫叫,白猫跳,
牛鬼蛇神出笼来~~
样板戏,真好看,
工农兵形象放光彩!
你也唱,我也唱,
唱得山河面貌改~~
队看队,户看户,
社员群众看干部!
看你举的什么旗,
看你走的什么路~~
其实,都非我原创,是从当年《诗刊》上抄来,东拼西凑,改头换面而已。分别署名,贫农社员某甲,下中农社员某乙,共青团员某女,基干民兵某男,等等。老队长给我送午饭,犒劳前线将士似的,居然还有几片老腊肉,把我幸福惨了,说:“叫几个人去,把我的书都搬来,放在这里?”
却说墙报贴出第三天,县上领导,还有记者,在公社书记大队书记陪同下,参观我们的“政治夜校”,先在墙报前就震撼了,说是图文并茂,有思想,有文采,全县第一。然后入洞,更震撼:“好多书啊~~”老队长说:“都是谢知青捐送给夜校的。”上上下下交口称赞:“好好,太好了!”最后听我这个临危受命的校长汇报,说的当然全是谎话。最能说谎的中国人,不是信奉孔子儒家的古人,而是我们这些毛时代的插队知青,把什么政治人生都看穿了,为了挣表现,为了被招工,被推荐上大学,连贞节人格都可以出卖,说起谎来,更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以我为例,我尊敬邓大人,赞同邓大人,却落井下石,把他老人家拿来开涮。时过境迁,距离产生美感,很多年轻人还误以为我们老一代多有理想多有激情,一慨。
过了不久,老队长去县上开会,兴高采烈领回一张奖状,说:“谢知青,你为我们高家岩,立了一大功!”我笑道:“这张奖状,应该挂在我屋里?”老队长却说,“这不是奖给你个人的,是奖给生产队的,是集体荣誉!”我说:“让我先挂几天?”老队长一笑,就把奖状挂在我的墙上。
三个月后的秋天,我离开高家岩,回县城母校中学代课。在县委宣传部印发的《宣汉县工农兵民歌选》上,看到了我胡编乱造的顺口溜,署名当然都是王家公社高家岩贫下中农。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都认为,凡是官方搜集编辑的民歌,包括《国风》《红旗歌谣》《小靳庄民歌选》,都是“伪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