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宛》:我是一只小小鸟


  小宛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我心忧伤,念昔先人。

  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

  彼昏不知,壹醉日富。

  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教诲尔子,式榖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
  我日斯迈,而月斯征。
  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
  哀我填寡,宜岸宜狱。
  握粟出卜,自何能榖。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说过对“幻灭”这个词一向敬而远之,并非对这个词反感,相反,倒因为对它太尊重,看到有人每每用它滥情,心中默默自警,千万不可以这样。

有将幻灭写得刻骨的,比如
鲁迅先生,他在《故乡》的开头写道: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但是大多数人,即使心中有千百种失望,也会构造出温柔旖旎的语言,装饰一个游子的情怀。鲁迅先生的文字,就有那么一种外科医生似的残忍,切开灵魂的腠理,剔出最为细致微小的脉络,他不怕让自己痛。
 
对闰土的描述,也是如此,这当年的玩伴,记忆里在金色沙滩上手持钢叉颈戴银项圈的少年,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灰黄瑟缩眼睛肿得通红的中年人,蠕动着嘴唇,用恭敬的态度喊他:“老爷!”
 
是生活把他变成这样的: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在文章的最后,鲁迅这样感慨:我不愿意他们……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鲁迅先生的文字如铸铁,一字千斤,不可易去,但我看到他说闰土“辛苦麻木”,心下却有点小小的不以为然,闰土真的是麻木吗?他说听到“我”要回来的消息,“实在喜欢得了不得”,只是简单的欢喜吗?没有对美好记忆的回溯,对时光本身的感触?只是,作为一个活在底层的人,不但表达感情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持有这种感情都很危险,他们可能已经自取其辱了许多次了,到如今,已经知道,应对生活最好的方式,就是谨守本分。
 
所以,“我”可以很轻松地喊他“闰土哥”,他却不能回一句“迅哥儿”,唯有贴近社会通行的规矩,露出谦恭卑微的表情。本分,是混得落魄的人,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总相信,每一张麻木卑微的表情背后,都有一个和大家同样敏感丰富的灵魂,或者说,灵魂里,都有这么一个区域,只不过,靠近它是痛苦的,因此也是危险的,他们对自己暗下指令,禁足于那不可靠近的雷池。但不去,不说明没有,总有一个时刻,你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那个地方。
 
《诗经》里的这首《小宛》,就是一个活得比较背的人,一次不由自主的心灵漫游。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宛”字,一般解释“小”,也有人解释为“短尾”, “宛彼鸣鸠”,就是一只鸣叫着的短尾巴斑鸠了。
 
甭管它短尾不短尾,它都只是一只斑鸠,不是鸿鹄,更不是那“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关于它的“翰飞戾天”——奋飞至天,诗中没说,这是一个事实,还是只是一个愿望。
 
我有点怀疑这是一个愿望,因为这是一首很压抑的诗。
 
我心忧伤,念昔先人。
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像是一个空镜头,明月洒进窗户,角度缓缓游移,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陈设都简陋之极。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浮出来,讲述着他内心的忧伤。这一晚他想起父母,想起那些音容邈远的先祖,竟至于夜不能寐。
 
却也不是单纯的怀念,接下来他讲起人生的道理: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凡是正直智慧的人,喝起酒来有节制,有那么一拨糊涂人,一天到晚在滥饮。我们应该讲究自己的形象,否则天命一旦失去,就绝不会再回头。
 
从父母远祖,想到应有节制地喝酒,并不显得突兀,父母在我们的人生里,起着道德阀门的作用。内心每有小蠢动,一想起要对得起父母,便会戛然止步,古往今来,酒这种东西,都是闯祸的根源,最近尤其是,不见交警对酒后驾驶都开始严打了?
 
但也可以看得出,他内心极大的不安全感,一切都随时会丧失,假如你不够谨慎,包括饮酒在内的一切事物里都隐藏着无限风险,所以你要尽可能地规矩一点。
 
如果他的父母健在,他的恐惧可能就不会这么强烈,再没有能力的父母,都是人面对世界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去了他们,你就成了流浪的孩子,所有的风雨,都得自己来扛。
 
这几句诗虽然简单,却传达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惊悸,他在说给谁听呢?朱熹说这是一封写给兄弟的信,倒也能自圆其说,血脉是手足间最能心领神会的密码,一说起老爹老娘,就打开了最便捷的交流渠道。另外,也只有手足间,才会平白无故地就担心起对方,幻想出莫须有的风险,当然,对儿子也会。
 
到底是说给谁听,并不重要,就算是写给兄弟子侄的,行文间,未必不是对自己的提醒。他的这份提醒面面俱到,从喝酒说到教育下一代的问题: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榖似之。
 
蜾蠃跟螟蛉的这段恩怨,我在鲁迅先生的文章里看到过:“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蜾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一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赢负之。’”
 
南朝时候,有个名叫陶弘景的生物学爱好者,经过认真地观察,发现了蜾蠃的阴谋,它才没有那么爱心泛滥,把螟蛉捉回家,是要给自己的孩子当口粮的。
 
春秋时候,人们还存有这一错觉,以为蜾蠃是一个母性磅礴的不育者,一个极有耐心的教育者,“像我像我”,一心想把螟蛉打造得像自己。诗中人认为,教育下一代,就得拿出蜾蠃这样的功夫,不可以荒腔走板,一定要有乃父之风。
 
那么,诗中的“我”都有哪些特点呢?那只小小鸟在这里重新出现了,“题彼脊令,载飞载鸣”,它一边飞翔一边鸣叫,这就是它的“鸟生”。我们的人生与它何其像,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在一个个时日里奔波。夙兴夜寐,告诫自己“无忝尔所生”——不要让自己的父母蒙羞。
 
这是一个本分人,他勤劳而本分,他的父母是这样,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这样。有什么办法呢?他生活在那样的世间,目之所及尽是贫瘠与苦难: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
哀我填寡,宜岸宜狱.
握粟出卜,自何能彀。
 
原本吃肉的桑扈,现在只能聊胜于无地去啄啄谷粒,那些贫病交加的良民,保不齐就会进监狱,这年头活着不易啊,朝不保夕。他也曾抓着一把小米去占卜,想问问,是否还有自己的活路。
 
在这样的世间,一个贫苦人,底层中人,手无寸铁,动辄得咎,飞扬于他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而勤劳和本分,或许能使他将自己保全。他还在对自己或是兄弟言之谆谆,我们却能看透,他对于那些不可预知的风霜刀剑的惶恐,他应该有着,闰土似的面容和表情。
 
但我在他的脸上,我也能看到自己的表情,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尼采说,人,应该成为超人,太多的诗篇,倡导着灵魂的自由飞翔,张开双臂向前奔跑的姿态。但是,《诗经》里这个人的声音,才是大多数人铭记不忘的原则:你必须勤劳,你不可以多饮酒,你要沿着先人的步履亦步亦趋,他们踩过的地方,应该没有可怕的埋伏。凡此一切,构成一个收缩的姿态,犹如并拢双脚,抱紧双臂,蹲下去,无声地呼吸,将自己占据的空间压缩得更小一点,压缩到被命运遗忘的角落。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世上的人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信邪的,一种是不信邪的。陈胜吴广他们属于后面一种。当命运步步紧逼,眼看就要陷入绝境,他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NND,反了!
 
虽然终以失败告终,但起码爽了一把,跟老天磕了一把。
 
更多的人,是信邪的、服软的、收缩的。“假如你不能改变环境,那么你只能改变自己”,命运是最根本的环境,大家都比陈胜吴广明白,知道跟老天磕那是以卵击石。内心再不平,一腔郁愤溢出来还是会倒回去,耳边永远有个小声音,提醒自己,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
 
诗中人虽然说到“齐圣”,说到“先人”,又要教育好下一代,一番道理转过来又转过去,核心却是,一个小人物,一介草民内心的恐惧。
 
赵传这么唱: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
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攀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可以视为《小宛》的一个现代版,他想要高飞,却不能高飞,不敢高飞,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无眠,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
 
《小宛》里的态度要现实一点,作为一只飞不高的鸟,几经尝试还是要回到原地,要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对付自己的“鸟生”: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念这几句诗,应该一字一顿,每一个字的背后,都是巨大的惊恐,吞咽下去的血泪,一个老实人的自警,和对命运的告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与命运抗争有用吗?不如委屈求全,虽然,委屈,也未必能求全。但除了委屈你还能有啥办法呢?尽管鲁迅希望下一代不要像闰土那样生活,但我想作为闰土本人,可能还是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本分对一点吧?
 
《诗序》说这首诗是讽刺周幽王的,我完全不能同意,那一字一句太恳切,咱们区区草民,哪能拿人家大王这么不当外人?兄弟说和自警说从根本上是一回事,所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人,都是一道受苦受难的兄弟,我们步步为营,冷汗涔涔,遥遥相望,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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