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我几乎不敢做梦了


                            在新疆我几乎不敢做梦了■ 洪烛

       从飞机的舷窗往下看,满目都是沙漠、盆地、环形山,笼罩在亘古的寂静中。飞天之后,我仿佛来到另一座星球。新疆的地貌,居然与月亮惊人地相似。我站在外星人的角度来观察新疆。跟我的故乡简直是两个世界。轮胎摩擦地面,我失重般惊叫一声。解开安全带,走出舱门,相信自己终于在月球着陆。降落在月亮上,我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盖房子、挖井、种粮食,而是寻找嫦娥。

       在新疆,醒着的白天,更像是一个豪华的梦,或者说,是一个更豪华的梦。所有的风景,都构成梦的内容。梦在变幻、繁衍,无边无际。与之相比,那入睡后的梦境,反倒显得黯然失色。在新疆我几乎不敢做梦了。

       从世界的那一头,你长途跋涉,为了遇见我,遇见一个看风景的人,成为他内心收藏的风景。野骆驼,今天你如愿以偿了。未被驯服的美,却彻底驯服了我,使我在瞬间变得温顺、平和,甚至还忘掉了自己属于人类的一员。看见了你,头脑一片空白。失忆后记住的第一幅画面:太阳正从两座驼峰间升起,它几乎跟我同时获得了新生。我姑且让周围的两座山,成为将我轻轻托起的驼峰……绵延的天山山脉,是更多的野骆驼,或站或卧,等待我来唤醒。

       把罗布泊制造成巨大的沙漏,让沙子一粒粒从缺口流失,我要用它来计算时间,计算我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后的时间。稍微地一倾斜,就是一千年、一万年。时间在渲泄,我听得见,却看不见。我的眼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相信吗?即使在最小的沙漏里,也潜伏着微型的沙尘暴。此刻,它正在时间深处掀起,并且不断扩大……

       天山是最富于雕塑感的山脉。在无比激动的瞬间,停滞了,成为静态的风景。像被锻打过的青铜,刚刚冷却。我来到这里,寻找那双最富有创造力的手。

       戈壁滩是纯天然的废墟。从来不曾被谁拥有过,却充满了遗弃的痕迹。大大小小的砾石,造型各异,仿佛经历过刻意的打磨。一个人来到这里,注定感到震惊:就像另一个人刚离开这里。我无法相信这是一块处女地。

       丝绸之路的源头,不是城镇、寺庙、集贸市场,而是一只蚕。它的体形那么小,生命那么短暂,然而它吐出第一根丝,构成最初的路线。它的祖国是一片桑叶,边缘已被咬啮成锯齿的形状。

       你只有一件好衣服,虽然它还是缺了一颗钮扣。穿上它赶集,你显得更美了,这种美有着令人心酸的小小缺憾:你也同样缺少一颗引领你走向大世界的星辰。小地方的美人,在我的照片上笑着——很遗憾,我只能带走你的影子。我无力摘下星辰送给你,只是伤感地给你寄去一颗崭新的钮扣。但愿它能圆你一个微型的梦。

       一觉睡了一千年。醒来,头发白了,牙齿掉了,眼睛花了。一生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多么可惜。你被动地梦见了沙漠、胡杨、商队,听不见驼铃在召唤你起床。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生活,多么可惜。醒来,人已经老了,才知道隔壁住着美丽的飞天……克孜尔千佛洞,有着一千个孤独的梦。

       从来就没有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在月亮上。月亮上的女人用她的影子,和我谈一场精神恋爱。阿依达,你离我很近,又很远。请望着我,笑一下。阿依达,我不敢说你是最美的女人,却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美?在这个无人称王的时代,你照样如期诞生了,成为孤单的王后。所有人(包括我)都只能远距离地爱着你,生怕迈近一步,就会失去……失去这一般人很难见到的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影子。

       树开花了。树的影子,也会开花,开一些黯淡许多的花。两树花,分别在空中与地面开着,一种是香的,一种不香。就像一个人和他的梦,他活了多久,他在自己的梦中,就活了多久。我站在一边,弯下腰去,不知采摘的是花的影子,还是影子开的花?

       天空降临到葡萄架的高度。只要伸直手臂,就可以采摘到那些甜蜜、饱含水分的星星。白天是太阳系,夜晚是银河系。喀什的星星,一串又一串地悬挂,原本这么的小!还有着更小的核,陨石一样唾弃在地面。此刻,指尖的这一颗,闪闪发光,它即将通过我的嘴唇、口腔、肠胃,成为迷失夜色的流星……我的身体因之而变得透明。还有比星星更甜的水果吗?还有比葡萄更亮的星星吗?生活在新疆的人是幸福的,他们是吃星星长大的。

       活着是香的,死后该也还是香的!你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名牌香水。不要把我当成皇帝,我是一个普通人……香妃墓比花园还要香。泥土比花香。骨头比泥土香。青丝还是月光,一绺一绺,仿佛刚刚清洗过的。闻香而来,妃子啊,你可以把我当作人,也可以当作蝴蝶。我想你不会讨厌蝴蝶的。

       至少需要十万年。海水被缓慢吸走,裸露出海底,成为新的陆地。我在戈壁滩上东奔西走,找搁浅的鱼,或鱼的骨头,或鱼化石,找那片消失了的海洋,却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到当年沉积在水底的大大小小的砂砾,沉默且顽固。它们是石头本身的化石。形成的过程,肯定比鱼变成化石要长久。

       用石头作敲门砖,敲石头的门。石头的建筑崩溃了,造成石头的废墟。大石头是哥哥,小石头是弟弟。走在石头中间,我惭愧自己的身体是软的。八百里天山山脉,群峰相连,但肯定少了一座——因为内在的爆破,碎裂成砂砾遍地的戈壁滩。

       这张脸,用花朵来比喻太俗。即使玫瑰、蔷薇、丁香之类的总和,也比不上阿依达的一张脸。看到阿依达的微笑,这个世界哪怕没有花朵,也不显得荒凉。与阿依达相比,花朵的美,是那么的傻——连眼睛都不会眨……

       这个世界上,我只需要两件东西:一个女人,和一把刀。左手一枝玫瑰,右手一把英吉沙小刀,就再也不缺什么了。而它们也会相互拥抱。假如要求我放弃其中的一样,我的左手可能会松开,右手,却更紧地握住刀柄……

       在喀什的集贸市场,一个维吾尔妇人,坐在马路边哭,挎包散落在地上。车辆和人群,只好绕开她走。她是那么悲伤,不断地抹着泪,不断地用维语哭喊着什么,可惜我听不懂。直到哭累了,她才缓缓站起,收拾行囊,却顾不上掸去裙摆沾满的尘土……有人猜测:她肯定是逛市场时,丢了钱包。我更愿意相信,她失恋了——但这跟别人的猜测其实没什么两样:她的心,被偷走了。丢了心,比丢了钱包更令人悲伤。

       北斗七星,镶嵌在刀柄的七颗珍珠。握一下,我的掌心留下烙印。就这么使劲,把月牙从乌云的刀鞘里拔出,它依旧那么亮、那么冷,只是有点卷刃。还有比天山更好的磨刀石吗?没有仇恨的人也会热爱刀,热爱明月在巅峰磨刀霍霍的情景。月光四溅。我在瞬间成为尚武的古人,梦里醒着,或者醒着做梦。

       在库车县,我第一次想变成一缕风,寻访所有美丽的姑娘,掀开她们的面纱——选美,选美女中的美女,选最美的女人。当然,我也想变成蜜蜂,在她们的嘴唇上酿蜜;想变成蝴蝶,追随浓郁的体香而去……又怕把这些娇嫩的女人从梦中惊醒。还是变成风好,放弃人体、肉欲、蝴蝶的翅膀、蜜蜂的刺,逐一寻访美丽的姑娘,而又不被发现。变成一缕长眼睛的风,忘掉身体的其它部分,甚至干脆忘掉自己是谁。东奔西走,纯粹只为了看一眼。看一眼,就很满足,值得用一生来细细地反刍。库车对于我是一场眼睛的盛宴。

       裸体的女人名叫塔克拉玛干。裸体的女人没有衣裳穿,甚至连夏娃用来遮羞的那一片绿叶都没有。惟一的装饰品就是胸前的乳房,习惯于风的抚摸,总是那么丰满。沉睡着的裸体女人,其实比醒着时还要性感,比穿上衣裳还要性感。她细腻光滑的肌肤,其实不亚于丝绸。我的身体和心体会到双重的焦渴。我扑倒在她怀抱里,寻找那注定找不到的泉眼。顶多在她的稳私部位,发现了几篷杂乱的芨芨草。即使渴死在裸体女人身上,并不遗憾,遗憾的只是:有一个美梦,我无法唤醒,也无法分享。与裸体的沙漠相比,绿洲相当于时装模特,有着换不完的衣裳,却再也没有那个一开始就做着的梦……

       它应该来自冰川期,甚至更为久远。它的体温应该在零度以下,而且拒绝融化。它甚至比冰还要冷。那种让我感到烫手的冷。就像一个混沌未开的梦,它对未来早已有想像,只是等待着你的斧凿。它默默孕育着自己的想像,其实是在孕育另一个自己。你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应和着它的召唤,凿去多余的部分,帮助它获得第二次的诞生。玉,永远是石头的私生子。

       一块新出生的木简上刻着的古文字,是所有活着的人无法认识的。像失去了谜底的谜,猜来猜去,越猜越费解。但它仍然是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它凝聚着死者的记忆。虽然那些记忆,已随同古老的文字一起死去。被千里黄沙所覆盖。我徒劳地阅读着——似乎不是古老的文字,而是文字的古尸。在尼雅遗址出土的伎卢文文书,使坟墓里的记忆,以及古代精绝国的历史,回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