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华严宗


  苏轼与华严宗

      在隋唐佛学中,华严宗和禅宗最为晚出,对南宋道学的影响更为直接,其理论也显得较有综合性,尤其是华严宗,其教义极为烦琐,但其基本理论还是可以抽绎出来,即从“法界缘起”着眼提出了“理事无碍”的理论。“法界缘起”的“法界”即为包罗万有的“存在”(也可看作道家的“一”),在这个抽象的“存在”(“法界”)中,所有的事物,无论是主观意识(“心”)还是客观物质现象(“尘”),也无论是部分(“别”)和全体(“总”)、个性(“多”)和共性(“一”),以及时间的长和短、空间的大和小、“真与妄”、“净与染”等等,所有具有差别性的事物和现象,全都呈现为一种互相依存、互相转化、互相蕴含、互相同一的关系,因而所有的真实的差别都不存在了。这也就是所谓的“六相圆融”,即将任何事物分成总相、别相、同相、异相、成相、坏相,这六种相状之间互相依存、互相制约、相即相入,圆融无碍。“理事无碍”的“事”是指个别的事物或现象。“理”是指事物的本性或本体。“理事无碍”就是通过智慧了解到理为事之理体,事为理体之显现,最终要达到事事无碍的法界。所谓事事无碍,是指世间万事万物虽各具差别,但都是同一理体的随缘显现,故在本体上相同,不必依靠理作为圆融无碍的媒介。这是华严哲学的至境,也是禅悟的至境。也就是说,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不必离现象而求本体,当每一个现象都是本体、而每一本体又都是现象时,每一法都是绝对的法,这就打通了众生与佛、现象与本体、个别与一般的隔绝,达到了圆融无碍,此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样一来,就必然得到这样的结论,要想实现佛教的最高境界——涅槃——就是不能脱离现实人生的了。

       苏轼在诗作中常常对华严法界表现出相当的向往,如《南都妙峰亭》(《诗集》卷25第1325页):“孤云抱商丘,芳草连杏山。俯仰尽法界,逍遥寄人寰。”表现其胸无芥蒂的悠然的心境。《送刘寺丞赴余姚》(《诗集》卷18第952页):“我老人间万事休,君亦洗心从佛祖。手香新写法界观,眼净不觑登伽女。”《和子由四首•送春》(《诗集》卷13第627页):“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馀晖。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都表现出他要齐一万物,以法界平等的思想来消除胸中是非和烦恼的愿望。

       华严宗的圆融无碍的思想对苏轼的影响尤大,他在很多诗文中都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如在《观妙堂记》(《东坡禅喜集•六目》)中说:

  欢喜子曰:“是室云何而求我?况乎妙事了无可观,既无可观,亦无可说。欲求少分可以观者,如石女儿,世终无有。欲求多分可以说者,如虚空花,究竟非实。不说不观,了达无碍,超出三界,入智慧门。虽然如是置之,不可执偏,强生分别,以一味语,断之无疑。

      “不说不观,了达无碍,超出三界,入智慧门”,“不可执偏,强生分别”,正是华严宗的基本思想,也是苏轼“观妙”的基本观点。

       再如《子由作二颂……》(《诗集》卷22第1175页)中说:“眼前扰扰黑蚍蜉,口角霏霏白唾珠。要识吾师无碍处,试将烧却看嗔无。”在《龟山辩才师》(《诗集》卷24第1295页)中说:“羡师游戏浮沤间,笑我荣枯弹指内。尝茶看画亦不恶,问法求诗了无碍。”在《辩才老师退居龙井……》(《苏轼集》卷18第3463页)中说:“日月转双毂,古今同一丘。惟此鹤骨老,凛然不知秋。去住两无碍,人天争挽留。”在《和阳行先(用郁孤台韵)》(《苏轼集》卷25第3530页)中说“用舍俱无碍,飘然不系舟。”在《浊醪有妙理赋》(《文集》卷1第21页)中说:“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所有这些,都表现了苏轼以圆融无碍的心境来观照世事人生的生活态度。但我们也要看到的是,苏轼的这种圆融无碍并不是纯粹的华严宗的圆融无碍,而是融合了道家的齐一万物,“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思想和儒家的“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格境界,使他以一种审美的态度来观照现实,超越了生活细节的真实性,也超越了生活细节的具体的意义,在“体用不二”的思维方式中直接探询本体性的意义。

       万法平等的思想在苏轼那里是很突出的,他甚至用这样的思想来改造某些佛经,如在《送寿圣聪长老偈(并叙)》(《东坡禅喜集•三目》)中说:“佛说作、止、任、灭,是谓四病。如我所说,亦是诸佛四妙法门。我今亦作、亦止,亦任、亦灭。灭则无作,作则无止,止则无任,任则无灭。是四法门,更相扫除,火出木尽,灰飞烟灭。如佛所说,不作不止,不任不灭。是则灭病,否即任病。如我所说,亦作亦止,亦任亦灭。是则作病,否即止病。我与佛说,既同是法,亦同是病。昔维摩诘,默然无语,以对文殊。而舍利佛,亦复默然,以对天女。此二人者,有何差别。我以是知,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时长老聪师,自筠来黄,复归于筠。东坡居士为说偈言:珍重寿圣师,听我送行偈。愿闵诸有情,不断一切法。人言眼睛上,一物不可住。我谓如虚空,何物住不得。我亦非然我,而不然彼义。然则两皆然,否则无然者。”所谓“四病”说,来自《圆觉经》,该经提出修行者不可拘泥于“四病”,否则便是“邪观”:“善男子,彼善知识所证妙法,应离四病。云何四病?一者作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欲本心,作种种行。欲求圆觉,彼圆觉性,非作得故。说名为病。二者任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等今者,不断生死,不求涅般。生死涅般,无起灭念。任彼一切随诸法性。欲求圆觉,非任有故,说名为病。三者止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今自心永息诸念,得一切性,寂然平等。欲求圆觉,彼圆觉性,非止合故,说名为病。四者灭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今永断一切烦恼,身心毕竟空无所有,何况根尘虚妄境界,一切永寂。欲求圆觉,彼圆觉性,非寂相故,说名为病。离四病者,则知清净。作是观者,名为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了知生死,毕竟平等。与诸众生,同体无异。如此修行,方入圆觉。”《圆觉经》提出了著名的“离四病”的“圆觉三观”,但苏轼却认为“四病”“亦是诸佛四妙法门”,何以会如此呢?就是因为苏轼以理事圆融、事事圆融的法界观使“作、止、任、灭”“四病”的界限消失了,作用消失了,通过智慧了解到理为“作、止、任、灭”“四病”的理体,“作、止、任、灭”“四病”为理体之显现,最终要达到事事无碍的法界。

      这种取消万物区别的思想,苏轼在其他地方也屡有表述,如在《寒热偈》(《东坡禅喜集•三目》)中说:“如火烧木。从木成炭,从炭成灰。为灰不已,了无一物。”在《应梦观音赞》(《东坡禅喜集•二目》)中说:“稽首观音,宴坐宝石。忽忽梦中,应我空寂。观音不来,我亦不往。水在盆中,月在天上。”在《怪石供》(《东坡禅喜集•十一目》)中说:“禅师尝以道眼观一切,世间混沦空洞,了无一物,虽夜光尺璧与瓦砾等,而况此石。”佛界的观音与现实中的我,盆水中的月与天上的月,其实都没有分别,至于“夜光尺璧与瓦砾”,在“道眼”中更是一律平等。在《送钱塘僧思聪归孤山叙》(《东坡禅喜集•七目》)中则表现出了以华严宗与道家思想融合的倾向:“聪又不己,遂读《华严》诸经,入法界海慧。……聪能如水镜以一含万,则书与诗当益奇。吾将观焉,以为聪得道浅深之候。”所谓“以一含万”,虽然含有华严宗的那现象界互相依存、转化、蕴含、同一的“六相圆融”的思想,但与道家的天地为一,一含万物的思想不无关系。

       那么,如何才能达到物无差别,六相圆融呢?苏轼提出了忘我的观点,他在《书若逵所书经后》(《东坡禅喜集•五目》)中说:“楚怀比丘,示我若逵所书二经。经为几品,品为几偈,偈为几句,句为几字,字为几画,其数无量。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如海上沙,是谁磋磨,自然匀平,无有粗细。如空中雨,是谁挥酒,自然萧散,无有疏密。咨尔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门,于刹那顷,转八十藏,无有忘失,一句一偈。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如何能使现象界“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苏轼十分明确地回答:“以忘我故。”很明显,这种思想是源于道家的,而这里的道家,不仅有庄,还有着老。本来,华严宗的理论骨架就类似于老,苏轼在对具体的事物加以解释时,就更显示出这样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