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10)舒巷城当可传世


舒巷城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五日谢世的,距今刚好十年了。一九九七他心脏病发,我请郑俊豪诊治他。郑医生是性情中人,不收诊金,连医院的所有费用也代付了。我要秘书小姐催促郑医生寄帐单来,催了几个月,催了多次,才可凭单结帐。想舒巷城,总是想到人间的温暖事。过后医生对我说,按照他知的概率,舒巷城大约可多活两年。不幸言中。

 

一九八五舒巷城开始替我修改中语文章。那是在《卖桔者言》之后,《中国的前途》之前。聘请他是由我和家母捐到香港大学的钱出薪酬,按校方的规格方程式。舒兄一九九七病发后,多在家休息,我因而懒得写中语文章。后来再执笔是为追悼舒兄而作,全是自己的文字了。朋友见水平依旧,问何解。我说经过舒巷城十多年,再蠢也学得为文之道。其实舒兄修改不多,重要的是他喜欢提点一下。例如他教「毋庸讳言」通常是指坏事,「实不相瞒」通常是指好事。又例如他教在年份之前通常不用「在」字或「于」字。这些学问,注于我这个四十八岁才开始学写中文的人,无疑大开眼界。

 

舒兄病发前三年,我强迫他接受我的稿酬,按期放进他的户口,再授权给我管理。一九九八某天,舒兄找我,吞吞吐吐地说着些什么。我意识到他是关心着太太的养老生计,不知稿酬户口要怎样处理才对。我说:「你担心什么?我是不会那么容易地死去的。」话题立刻转开了,离别时我感到他是愉快的。

 

舒兄谢世后不久,他太太到港大找我,说希望能动用稿酬户口的钱来出版舒巷城的作品。我说不能,因为那些是她的养老钱,但答应想办法。其实我担心的是文艺创作在香港不容易卖出去。自己出钱印制容易,但有谁乐意发行,有哪家书店乐意陈列呢?没有谁怀疑舒巷城的作品是香港文化的一个重镇,但文艺创作的命运众所周知。舒兄本人曾经对我说,在报章上发表一首新诗,稿酬换不到一碗鱼蛋粉。

 

我想,最好可能是开一间出版社,让舒兄的太太在那里工作,我把自己的作品及稿酬协助,发行商要一起发行舒兄及我的书,有盈余就给我一些顾问薪酬吧。投资主要是购买两部计算机,聘请三几个人,小规模的。大家很快就这样决定了。出版社要有个名字,我见墙上挂着一幅周慧珺的书法,写稼轩的《青玉案》。那是舒巷城深爱的词,第一句是「东风夜放花千树」,于是说,出版社就起名为「花千树」吧。

 

那是一九九九的秋天,舒兄谢世几个月。不到十年,舒巷城的书出版了二十本。不管销量如何,每出一本,发行商必为之奔跑,每逢书展必大事陈列,曾经有七本入选什么奖的。读者不买无所谓,我们就是坚持,死不悔改。守得云开见月明,香港的年轻人终于注意到舒巷城的作品,大学举行研讨,中央图书馆陈列过两次,而最重要的是所有图书馆都收藏。是的,今天看,舒巷城的作品将会传世。

 

人的一生不容易遇到一件可以做到的有意义的事。捐钱容易,帮助朋友也容易,但意义这回事,是要讲机缘际遇的。我遇到,于是站起来。客观地看,我的功劳只是小部分。大部分是因为舒巷城的朋友多,舒巷城的朋友好,舒巷城的朋友懂文艺,舒巷城的朋友仰慕舒巷城。舒巷城的太太小心地保存着舒巷城的作品及文稿,一纸不弃。于是,只要太太出声要出书,舒巷城的朋友都站起来帮忙了。这是香港的一个小故事,国内的朋友不容易相信吧。

 

我是一九四九年认识舒巷城的,当时十三岁。舒兄原名王深泉,他的弟弟王柏泉是我在湾仔书院的同学,大家住在西湾河,很熟。他们的家是今天不复存在的太宁街二十七号地下,在海旁,住着几伙人家。当时是有名的地址,因为能人怪杰云集,一般贫困,但对我后来的思想发展有很大的影响。太宁街的往事我写过几次了。

 

认识深泉时他二十八岁,是太宁街公认的才子。战前他在香港的英文书院中学毕业,太宁街友侪间没有谁达到那个水平。他能文、能诗、能词、能联、能画、能曲,又能唱。沉默寡言,但说起话来却滔滔不绝。太宁街的人多称他为泉哥,我则跟他母亲称他为深泉,有时叫他的Swannie英文名字。年龄相差十五岁,深泉和我的争论是太宁街的典故。争论什么呢?争论文学!

 

你说奇不奇。当时深泉是文学的师级人物,古、今、中、外皆有掌握。我呢?什么也不懂。我有的是过耳不忘之能,什么诗、词、古文、白话文,即使不懂,听一两遍就背得出。深泉明知我胡闹,但我既然背得出,他没有我的办法,不能不应酬。四十多年后替我修改文章时,一天他有所感慨,说能把中国的诗词或古文引用得那样随意自然,他没有见到过。

 

有一次,也是半个多世纪前,我们的争论吵到足球那边去。他懂足球,少小时有练习,认为可以胜我。吵了一轮,大家决定在太古的足球场来一次生死战。一对一,好事的观众不少。虽然球技不如他,我成竹在胸,因为知道气力比他好。开赛后,每次我抢到球就带着满场走,累得他筋疲力尽,结果是我大胜三比零。

 

我认识深泉时,他的笔名是秦西宁,是秦淮河、西湾河、太宁街的合并。那时是战后,香港平凡,西湾河平凡,太宁街平凡,穷朋友也平凡。不平凡的是深泉的才华。受到他的感染,后来我自己也变得有点不平凡了。

 

深泉写的是老香港及西湾河的人与事。既不写恩仇,也不写怨恨。他写的是穷人家之间的爱与关怀,初读有点平淡,但读后的感受是入木三分。依稀记得,认识他时他刚发表了《玻璃窗下》,跟着是《鲤鱼门的雾》。今天大家知道,这些是香港文学的短篇小说的精品了。我在美国求学时收到他寄来《太阳下山了》,是长篇,写西湾河。我要向读者推荐这本书,因为认为是舒巷城的代表作。

 

《太阳下山了》完稿后,深泉为该书的人物与感情写下一副长联,在信中寄到美国给我。今天我还记得全联,应该一字不差吧。这里谨录如下,好叫读者知道我高举舒巷城的才华没有夸张:

 

「愁霞叠叠,水逝茫茫,鲤鱼门外水流黄昏去。愁到此间,思那夜,小林江码头钓银光,谈梦谈诗何写意。梦易完成,有月未圆今夜梦。

苦雾重重,春归寂寂,狮子山前春带暗日来。苦临斯境,念当时,张七皮沙地敲铁罐,讲情讲古独传神。情难已际,无声还缺旧时情。」

 

(按:鲤鱼门与狮子山是当年太宁街海旁可见的两个名景。书中小林江是主角小孩,张七皮是在海旁沙地上的讲古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