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画是用毛笔、墨在宣纸上画的,因此叫做水墨。其中纸张、毛笔、墨和中国颜色是几个约束性的要素。因为这些材料和工具的特殊性,也就衍生出很特殊的技法系统来,中国书画同源,画画有点写字的意思,笔墨笔墨,是写字和画画共有的,这点和西画很不同,西画是用的画笔,英语叫做brush ,就是刷子的意思,写字是用的鹅毛笔,而中国书画的笔是一类型的,纸张就更加特殊了。
从上海去苏州、无锡、镇江这些地方,我基本都是坐火车去的。坐火车可以看风景,是坐飞机没有的优点。因为工作紧张,为了节省时间,我现在旅行大部分都是坐飞机了,有时候看见田野里火车穿越,看见江河里轮船行走,我会突然很想念坐火车、轮船的经历。
我记得好多年前,大概是1969年或者70年冬天,我还在农村劳动,湖北的冬天,农村的主要劳动就是在长江旁边筑堤,因为用扁担挑土筑堤,所以本地人叫做“挑堤”,那是很辛苦的劳动,每天两头不见日,从凌晨做到半夜,从一、两里外的地方挖土,挑到大提上,十几个小时一天,周而复始,永无完结,长江大提很高,挑着接近百斤的土筐从两路里外爬上几十米高的堤坝,气喘吁吁,冬天也汗流浃背,江风一吹,冷得刺骨,挑堤的地方经常是洪湖县龙口航段,龙口有个民航机的导航站,因此偶然是有民航机飞过头顶的,这时候如果看见高高飞过的苏联产的伊尔-18四个涡轮螺旋桨客机,我会梦想有一天有机会坐上飞机是什么感觉。几十年过去了,为了工作,我现在一年要飞十几万公里的,出入飞机场比公共汽车还频繁,反而想坐火车、轮船了。因为这些交通工具上可以接触到更加多元化的社会,很距离的接触到景物,和在天上高高飞过的感觉是不同的。
我去苏州,就喜欢看风景,那一次去苏州,看见窗前的景色一掠而过,深冬的江南水乡,好像一张很清淡的水墨画一样,令人悸动。我喜欢江南,也喜欢水墨,如果说江南好像一张画,我更觉得这是一张水墨画,而火车就成了载着我接近这个水墨画的工具了。
我是先接触西画,再接触水墨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西洋画显然比水墨画要吸引人,因为色彩鲜艳,形象也接近真实,因此,我估计大部分的孩子在绘画、在艺术鉴赏上都是先洋后中的。水墨画真要看懂,上瘾,需要一段时间的锻炼,也需要很多的经历。
因为小时候是在艺术学院大院里度过的,因此是有一个比较一般孩子优异一点点的艺术生活氛围,纵然如此,我也依然是喜欢西画先,对水墨的感悟,是二十多岁以后了。
广州美术学院前身是中南美专,在武昌,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学院里有好多画家,其中有几个是很杰出的岭南画派的大师,要说我看人家画画,恐怕就是从看他们画画开始的。我小时候看这几位画水墨,其中一个是关山月,还有一个是黎雄才,第三个是杨太阳,这三位都是父亲的同事和朋友,在学校大院里面是邻居,去看画画很容易,就站在一边不出声看是了。岭南画派是清末和民国初年在广州形成的画派,开创人应该是居廉,高剑夫、高其峰、陈树人留学日本,回来把日本学到的西画的某些技法融入到国画里面,形成了岭南画派,建立了“春睡画院”这个摇篮,之后就是关山月、黎雄才、欧豪年、杨善深这些大师,通过广州美术学院使之发扬光大。这些事情,我是好多年后才知道的,但是小时候却经常站在旁边看他们画画,则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1960年代初期我母亲经常送我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的舅舅周令钊家过暑假,因为舅舅家和李可染家住在一个院子了,也就是现在出名了的大雅宝胡同甲2号那个几重的院子里,院子第一重住的是油画家董西文先生,第二户就是周令钊先生,他住的那个单元原来是黄永玉住的,后来黄永玉搬到罐儿胡同去了,周先生再搬入。后一重院子住了李可染先生,再后面还有几个画家家庭。我是个孩子,经常和表弟表妹去各家看大人画画,因此我也偶然有机会可以站着看李可染画画,李先生画的篇幅都不大,水墨淋漓。这个时期是他的水墨达到炉火纯青地步的时期,我看他画漓江山水,画好像一条线一样的瀑布山涧,说老实话,当时不太懂,也觉得比油画难欣赏,前年在中国美术馆看李可染的画展,其中有几张山水画居然就是我当时看着李先生画出来的,有种奇异的感觉,站在中国美术馆人头涌涌的展馆里,忘记了周围,完全回到历史的回忆中去了。
长大一点点,我看得比较多的水墨画家是杨之光、汤文选、钱松岩、石鲁这些,他们的画和传统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也有自己的突破性的创新。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就开始看林庸、伍启宗这些的人革命题材水墨画了。七十年代参加工作以后,在轻工业系统下面的工艺美术单位做设计,轻工业部工艺美术公司的艺术顾问是黄胄,他来湖北指导我们这些美工,因此得机会跟着看他画,并且听他讲解技巧。那是我真正从头到尾看水墨画成的一段时间,跟着黄胄,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看他画,听他讲。对水墨的技法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了,但是自己依然觉得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画种,不太敢尝试。
我最早开始尝试画水墨,仅仅是一个好奇心驱使,因为完全不懂,对材料也很不熟悉。作为一个青少年,我自然很容易比较注意到毛笔和墨的使用,特别对毛笔,关注到过分的地步。记得1974年前后,在北京看舅舅画一张宣传画,用一支毫不起眼的湖南毛笔,他拿着笔跟我说:这是在一个湖南的县城随便买的,根本没有当会事,但是手头的几十支笔不断画坏,就这一支不屈不挠,笔肚子的毛都画秃了,笔锋依然很好,是支“神笔”。那个故事给我的教育是笔不一定需要名牌,质量好的笔,没有牌子都可以的。
纸笔墨三者中间,我最早注意的是笔,墨当时没有什么条件讲究,用墨汁而已,而对纸张的认识就用了好长的时间。直到我自己画水墨的时候,才知道纸张可是关键。
开始接触宣纸之后,真是感觉这种纸张很奇怪,从我自己来看,有起码最大两个与其他纸张不同的地方,就是落笔入墨先入为主性能,和需要拓裱的性能。谢赫说“墨分五色,”我看和纸张关系密切了。书画反复,笔划痕迹先后有序,无论如何涂抹,先入为主,纹理可见,墨韵清晰,层次分明,利用宣纸的润墨性,控制了水墨比例,运笔疾徐有致,有种很特别的艺术效果。其他的纸张,包括西洋的各种纸张,日本的绵纸、高丽纸,都没有这样明显的先入为主、不拓不见笔的性能。试想把这两个性能取掉了,水墨画和日本画还有什么区别呢?
对宣纸据说起于唐代,大家都说宣纸的原产地是安徽省的泾县和附近的宣城、太平。宋代徽州、池州、宣州也造,当时这些地区均属宣州府管辖,所以这里生产的纸被称为“宣纸”,宣纸保存,因为要拓裱才出笔墨,因此还没有拓之前,几乎是可以随意存放,折、揉、皱、压无所谓。有时候有外国人看我那么“糟蹋”宣纸,都吓一跳,他们的水彩纸可是要做个特别的抽屉,好像文物一样拿出拿进的,我的宣纸就揉堆放在地上,他们几乎难以相信一个艺术家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宝贵的画纸,却不知道这纸的奥妙大了。这宣纸经久不脆,又不会褪色,“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我好多年前在一个北京的画家那里看见一刀明代的宣纸,按照西方人说法,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纸张了,那还了得!我看那老画家挥洒自如在上面画山水,纸色如新的一样,我走的时候给我半张,让我回来画画试试,可能心理作用,这古纸画起来的时候感觉流畅无比,渲染自如,你想接近六百年的纸能够光洁如新,是不是 “纸寿千年”呢?
传说宣纸是蔡伦弟子孔丹创造的,东汉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蔡伦死后,弟子孔丹在皖南造纸,很想造出一种洁白的纸,好为老师画像。据说他后在一峡谷溪边,偶见一棵古老的青檀树,横卧溪上,由于经流水终年冲洗,树皮腐烂变白,露出缕缕长而洁白的纤维,孔丹欣喜若狂,取以造纸,经反复试验,终于成功,这就是后来的宣纸。这自然是近似神话了,不过有几个信息还是很可靠的,第一是用树皮浸泡腐烂后的纤维造纸,第二是青檀树为原料。
我去过宣城,到那里问人家宣纸制作的祖宗,肯定都说是这里一个姓曹的清代的匠人。我查过文献,清乾隆年间重修《小岭曹氏族谱》序言中有记载:“宋末争攘之际,烽燧四起,避乱忙忙。曹氏钟公八世孙曹大三,由虬川迁泾,来到小岭,分从十三宅,此系山陬,田地稀少,无法耕种,因贻蔡伦术为业,以维生计”。曹大三制造出好纸,因纸的集散地多在宣城,才叫做宣纸。我去的时候,就背了两刀宣纸回来,真是好纸啊!
宣纸有三个产地,就是安徽,四川,浙江,种类大概可以宣纸分为生宣,熟宣、半熟宣三种。我大概一直都用生宣,就是纸张晾干以后没有经过加工的,这纸吸水性和沁水性都强,墨韵变化丰富,落笔即定,水墨渗沁迅速,开始画的时候感觉好难,等掌握之后,有点“上瘾”的感觉,用其他的纸还很不习惯了。至于熟宣是加工时用明矾等涂过,纸质吸水能力弱,好像西洋画的纸,除了1970年代在工艺美术厂做美术设计的时候要画仿古“界画”(用尺画的古建筑图)之外,基本不用。半熟宣也是从生宣加工而成,吸水能力界乎前两者之间,“玉版宣”即属此一类,我基本没有用过。
从我自己的看法,宣纸质量和性能的关键在于原料里面青檀树皮的比例多少。按原料配比可分为棉料、净皮、特净三大类;所谓“棉料”不是说棉花含量,而是是指原材料中含的檀皮的比例,“棉料”纸的檀树皮含量一般在40%左右,较薄、较轻;“净皮”是指檀皮含量达到60%以上的;而“特皮”原材料檀皮的含量达到80%以上。檀树皮料成分越重,纸张更能经受拉力,质量也越好;因此,檀皮比例越高的纸,更能体现丰富的墨迹层次和更好的润墨效果,越能经受笔力反复搓揉而纸面不会破。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书法用棉料宣纸的居多、画画用皮类纸居多的原因之一。并不是不能用净皮、特皮纸写字,而是棉料宣纸已经基本能够满足书法的需要了,很少人会写字反复渲染的,一次性写就,用“净皮”、“特净”完全浪费,而画画就要反复渲染了,自然用后面两种多。
这里就扯出一个檀料的问题来了。据我所知,只有中国有檀树,是种灌木,很不起眼,我在浙江山里走,农民指着告诉我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青檀树,吓我一跳,所谓有点“有眼不识泰山”。 青檀树在泾县周边地区特别多,抄造宣纸的时候,是用浸泡腐烂的檀树皮纤维加稻草纤维混合成的,檀料的百分比也就是在这个阶段决定的。青戈江和新安江流经泾县,这一带的宣纸生产、制造都很发达。我去过泾县、宣城看造纸,原来以为一次抄造可以制成(大概是我在现代化的造纸厂里得到的印象),结果发现宣纸的制造可是不容易,要经过浸泡、灰掩、蒸煮、漂白、打浆、水捞、加胶、贴洪等十八道工序,历经一年方可制成。我看黄胄画画,边角纸都不丢,凡是纸都画了。所谓惜纸如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节约,看了生产过程,才知道尺尺寸寸,来之不易啊!现在看见有些人随意涂抹,随手抛弃,就会想起纸工们的辛勤了。
西方人的纸张多是偏方形的,而宣纸则长方形,用长度做名称,多见的是二尺(69×33公分),三尺(100×69),四尺(138×69),五尺(152×85)六尺(180×97),八尺(240×124),丈二(368×145)。在初学时,通常以“全开纸”画不了那么大一张,因此裁成二等分,称为“对开”,如裁三等分是“三开”,裁四等分为“四开”,不过不是规定,仅仅是方便而已。我也见过二尺比例是69×40公分、六尺是180×100公分的,恐怕是产地不同的习惯吧。
不同产地的青檀皮的品质不一样,因此即便檀料一样,纸张的性能未必相同。
最近画的一张山水
我有个日本朋友,叫做池矶义男,在福冈的北九州艺术学院教书,也在我这个美国的艺术学院兼课,在东京的多摩美术学院也教书,忙得不得了。他自己创作艺术是用纸浆做雕塑,早年看他仅仅用可塑性很强的纸浆固化为雕塑,这几年他发展到在纸浆固化成的雕塑上做水墨,这样就成了具有水墨性能的纸雕塑了。他用的材料全部需要从中国进口,都是用密封大桶装的檀料,也就是檀树皮纤维。他跟我说:自己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够看看生长中的青檀树。可见这植物的独特性啊。
我画水墨有点囫囵吞枣,什么纸都拿来画,也不太讲究,上面说过画过明纸,其实用纸比较马虎,虽然知道好纸和不好的纸效果差别大了,但是还是有自知之明:我自己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书画家,用好纸就如同牛嚼牡丹一般,浪费了,因而绝大部分画的都是写字的棉料纸,专家看我画画用纸,经常有点不屑一顾,说我完全是业余的搞法。我这一辈子就喜欢非专家的身份,因而也依然如此了。说老实话,稻草做的高丽纸我画起来也觉得很顺手,可见自己真是业余得厉害了啊!
2009年3月4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