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农历正月十一,中午12时零3分,我正在办公室收拾桌面东西,准备回家吃饭。突然接到新堂打来的电话,“是不是如义哥呀?”“是呀!”“大爷可能不行了……他啷可能已经走路了……”“稳当呢?”“他正在到处打电话。”
稳当是我弟弟。由于稳当的手机不通,我往堂兄连安哥家里的座机打了电话,又往连安哥的手机打电话。了解一些情况后,通知我妻子王宪萍准备现金,又赶紧向徐局长请假,并向他移交了手头上正在起草的《当前农村综合改革的基本任务》报告提纲。这是即将召开的全市乡镇党委书记培训班上要用的材料。
回家简单收拾,便由肖雁冰开车送我们一行三人赶回天门奔丧。
下午3点多,我们回到老家。
我径直来到父亲下塌的地方,揭开白布和黄裱纸,叫了一声“大爷……”,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父亲的双目和嘴巴尚未闭上,我用手轻轻抚摸上去,帮他老人家合上的嘴唇,闭上双眼。后来我向小爷、稳当打听,他们在我回去之前也曾尝试过,没有成功。然而,我们回来后,父亲双眼才合闭上,是不是灵魂还在起作用,我不知道。
从稳当那里了解到,他们夫妻俩已经购买了去武汉的车票,准备正月十四动身回东北。临走之前,他们决定先把父亲弄到天门检查一下,看看病情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早上,他请村子里的韶平开车,送父亲去天门检查。我见到的医院打印的检查报告单的时间是上午10点整。回到家,父亲先是想在后门口的太阳底下坐一会儿,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他就支持不住,要去床上休息。扶到床上躺下不到十分钟,就听到母亲开始大哭了。父亲走的很轻松,没有疼痛。这也是我一直以为他老人家的病情还不是特别严重的原因。
母亲告诉我,其实三天前父亲就开始烦躁了,晚上睡觉说胡话。我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要我们赶回来?母亲说,父亲认为我很忙,不愿意端误我的时间。春节回去陪他老人家过年的时候,我说过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准备,过一些日子才能回来。我估计是这个原因让他老人家不愿意提出这个要求。
稳当已经决定,由堂弟小进全面主持父亲的丧葬服务事宜,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也不懂这里的风俗习惯。再加上,接待宾客大摆宴席也是一个非常繁琐的事情,所以,我决定从旁把关,做最关键的部分。
兄弟姐妹之中,三妹桃枝已经于当天早上从大妹宝娥家离开,电话联系不上,没法回来。二妹宝枝和她丈夫左兵,还有堂妹李莉,准备即刻从打工地浙江温州赶回来。四妹晓娥的儿子刚刚上学,准备派她丈夫贤斌从打工地广东赶回来。
天快黑的时候,在小进的引导下,我和稳当腰缠稻草,前往各家各户请冢上人员。从小手算起,除去亲戚,需要12位帮忙的人员,俗称“冢上的人”。中祥、新堂、火方、春年、卫兵、国发、中清、明明、平安、年香、太平、金水……一直接到第12位才算接完。每到一家门前,我们兄弟俩都是双膝下跪,含泪相请。其中,春年叔、中祥哥分别由四香、孝清哥替换。按照乡俗,替换之事,由他们自己去协商。
第一个晚上,按照乡俗必须在遗体前看守陪护。先是由连安哥、小进、宝娥、宪萍看守,他们一边打麻将一边看着香火。我是在楼上躺了二个小时后下楼来换他们的。我下来以后,他们仍然没有散去。
我在一旁独坐,想着自己的心事,在笔记本上起草挽联。这是我在往回赶的路上就想要做的事。挽联上下联分别用25个字:
上联:浴火己卯乱世教二子育四女谨守耕读家本金生茅屋有此公
下联:驾鹤己丑福门种七坡植九垄勤培厚裕社基道明沧海无别君
挽联记录了父亲的出生、去世的年号“己卯”“ 己丑”,嵌入了他老人家的名字“金生”“道明”,写明了他老人家这辈子的平凡功业。本想再写长一点,但心境复杂,安静不下来。我想,父亲给我学钱,让我学到了文字,今天他老人家驾鹤西去,由我来撰写挽联,就算是一种特珠的回报吧。
我以为,这是对学习成本的最好的偿还方式。“如果不给儿子足够的钱去读书,以后谁来给自己撰写挽联?”这个看起来十分可笑的问题,突然跳出我的脑海,让我回味许久。想起世上的琐事,似乎每一件都是存有因果关系的。我们做任何事,都应该谨慎而行,考虑好其中的因果报应啊。
天亮了,起雾了,天气阴沉。
9点刚过,荆州的几位天中同学毛宗平、戴俊华、涂书德、李梅林、杨国义前来吊唁,同时带来了荆州尹齐军、杨传美和天门敖沫、张代雄等同学的悼念慰问之情。
不久,荆州市财政局的领导严昌祥、徐绍金,还有陈秀池、严汝龙、李自俊、段晓玲、陈立、周晓嵘、郑宝萍、汤建平等多位同事,开车200多公里分批寻访而来,他们一一敬香叩拜,带来了上百位财政局同仁对我父亲的致意。
中午,远在广东打工的妹夫贤斌赶到。
我和村子里的国强哥敲定了挽联的文字以后,便协助他用行书大笔工整写在两条8米5的白布上。长联从楼顶上直挂下来,陡增隆重氛围。花圈上的挽带也由他书写,让我省却不少精力。
王宪萍建议在伏三的那一天立碑。因为,最近的最好日子清明节,稳当们在外地做生意,宝枝、晓娥等几个妹妹也回不来;另外,今年的清明节那一天,我们将要在小板镇给宪萍妈妈立碑,如果两件事碰在一起就很麻烦。一打听,说是墓碑可以用一天时间赶制出来,所以决定即刻定制。
碑文的立碑人名单很难排列,各地有各地的规矩,亲疏长幼有别。看到大家争吵不休,我请示小爷后,采用了一个最简化的版本,只提上父亲的6个儿女,其他人名省却。没想到,这个简化的版本后来还是引起好多争议。
下午四五点钟,拢架酒开席了。昨天请到的12位中青年男子,今天齐聚堂屋唯一的方桌上,开始喝拢架酒。按照乡俗,这些大汉明天将抬送老人上山。我和稳当端上茶盘,给12位冢上的大汉送上毛巾、香烟、手套等物品。当然,敬酒是必不可少的了。
晚上守灵,我又是下半夜。今天由于有小平、贤斌陪着说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说实在的,父亲选择的这个时间点很好,气温比较低,减少了好多好多担忧。
妹妹宝枝、堂妹李丽、妹夫左兵,一大早就到家了。他们是从浙江温州的打工地赶回来奔丧的,中途没有休息。
天亮以后,我按照国强哥的嘱咐,去湖边的水杨树上砍了两根细小的树枝,送到我们家的祖坟地,准备下葬时用。按照乡俗,我们家的祖坟是南北方向,而上半年死去的人不适合下葬在这个方向的墓地里。不过,有个调整的礼行,就是在墓坑的两头分别放上一根杨树枝,即可除去“不利气”。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亲戚们一一到来。我们聘请的乐队、道士,还有其他职业祭祀人员也来了,开始各忙各的。
吃完早点,冢上的12位大汉分成两组,一组前往墓地挖墓坑,一组去搬运树杠,准备绑扎抬运棺材的架子。
我们兄弟俩手端茶盘,茶盘上放着1把斧子、2个杨树桩、1截绳子、1挂鞭炮、1沓纸钱、1包香,还有用升子装的大米绿豆,送往墓地。我们一行到达村北头的墓地,焚香烧纸讲过礼行以后,道士便开始用罗盘定向。确定方位,打下木桩,撒上米豆,点燃鞭炮以后,我和弟弟便头也不回地步行回家。留下的几位帮忙的男子挖墓穴。
临近正午,道士给我开了一张出殡仪式的程序单子,除了作为主祭人的我自己致辞外,还需要一位亲友致辞。致辞的亲友必须是德高望重的,我邀请王宪萍的大哥王海成来讲,他很爽快地接受了。
由于要准备致辞,我上楼来考虑这事。这时,负责喊叫亲友入席的人开始牵席了,我知道,午宴就要开始了。
我来到楼上,拿出笔记本,想记下几句讲话要点。回忆起过去的往事,想起父亲在世时的恩德,百感交集,我泪如雨下。楼下正在宴请亲友,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王宪萍端上一碗饭,劝我稍微吃点东西,我哪有心思咽下这个时刻的饭菜啊!
不久,听到拉动桌子的声响,我知道出殡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然而,我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讲些什么。
我下楼来的时候,堂嫂云娥姐已经跃跪倒在父亲的遗体前开始大哭了,兄弟姊妹们都围了上来,也大哭起来。我在靠里侧父亲的头边跪下。这个时候我不能哭,因为要指挥兄弟姊妹们站好位置,既要表达衷思,又不能妨碍入殓。我抱着父亲的头部,弟弟抱着父亲的双腿,在众人的帮助下,将父亲的遗体平稳地安放在纸棺材内。
进材以后,就是升棺。就是将棺材抬起来,下面搁上两条长凳。
两个帮忙的人抬过来方桌,放在棺材前。方桌上摆上父亲的灵牌、画像,又摆上香烛和饭菜、酒杯,开始敬香敬酒。
我们孝子贤孙整齐有序地跪在香案前。这个时候,在道士先生主持下,开始举行出殡仪式。主祭人(也就是我自己)就位,辅祭人(我弟弟)就位,鸣炮奏乐……念孝单,请亲友代表致辞,请主祭人致辞。
我站起来,接过麦客风,面向门前场子上几百位乡邻亲友,“各位亲友,各位乡邻……”刚刚开口,便无法继续下去。
这个时候,耳边传来轻轻的啜泣。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讲道:
“我们的父亲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因为他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他给我们讲的道理已经够我们受用终生了,他给我们打的鱼已经够我们享用了,他给我们种的粮食已经够我们吃饱饭了。”
此时此刻,我的面前已经是哭声一片,连主持仪式的道士先生也被现场的气氛感染,开始哽咽起来。
“我们的父亲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他委托我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七十年,大家对他的支持、关照和厚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我们的父亲今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代表我们全家,向各位亲友各位乡邻表示深深的谢意!我们一定牢记父亲的教诲,把书读好,把田种好,把生意做好,把工作干好,为建设我们的家园,为建设我们的国家,贡献我们最大的努力……”
这时,我稍微停了停,用模糊的泪眼扫视一下全场,举村同悲。
我向大家深深地鞠躬,最后说:“谢谢!非常感谢大家!”
仪式结束,我抱起父亲的灵牌,弟弟抱起父亲的画像,撤去香案。
只听领头的中清哥大喝一声“起!”,12位大汉手抬棺材平稳地离开堂屋。
绑定棺材,在小进的指挥下,12位大汉抬起大架,我儿子李丁珂和稳当的儿子李成遥高举用白布制作的幌子,众亲友举着花圈,出殡了。
我和弟弟手抱父亲的灵牌和画像慢慢行进在大架前面。鞭炮轰鸣。
“前头好看的黄花哟……嗬……”如歌的号子声喊叫起来,乐队奏起悠长低浑的哀乐,全村老幼紧跟在队伍后面。
走出三四个家门,12位大汉放下架子歇息。我和弟弟逐一向这些大汉行跪拜礼,他们还礼后,送葬的队伍又重新上路。这样的停歇和跪拜进行了3次后,队伍来到停放灵车的地方。
棺材被转入灵车,只留下花圈和幌子。由1辆灵车和2个小车组成的车队,载着送葬的亲友、抬棺人员、乐队人员,开始向县城竟陵进发。
我和弟弟手抱父亲的灵牌、画像,坐在灵车的副驾位置。
灵车在崎岖不平的乡村碎石路上前行,我的思绪也随着身子不停地摇曳。记起好多年前父亲送我去看病的情景,泪流满面。好像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一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坐在父亲肩膀上,穿行在高高的荒岭羊肠小路上,去找3公里外的一位医生给我看病。四周黑漆漆的,树丛中不时传来虫鸟的怪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紧紧地抱着父亲的头,屁股下面能够感受到父亲热乎乎而且实实在在的身驱。这是让我消除恐惧的唯一力量。
1978年的初夏,我就读的青山湖中学为了组织我们复习备考天门中学,安排我们住进学校。那个晚上,月光如水,父亲用扁担挑着行李,一头是竹床,一头是被子,也是行进在这荒岭羊肠小路上。“你书读大了,我帮不了你了,以后就靠自己的。”父亲叮嘱我的话语中,这是记忆最深的一句。凭着这句话,我离开了家乡,读书长见识,闯荡江湖。
父亲的遗体在天门殡仪馆火化后,我们抱着骨灰盒,乘坐灵车原路返回。在先前停放灵车的地方,将骨灰盒放进备好的黑漆描金木制棺材,又是由12位大汉抬起大架,送往墓地。
讲过礼行以后,父亲的棺木被安放在墓穴中,道士先生调整好方位,我们孝子贤孙便一一从棺材上走过,周围的人们纷纷朝我们身上撒土。我们亲友队伍在乐队的陪送下,沿着来路步行回家。
王宪萍和谌碧荣手端茶盘,跪在家门口接灵。鞭炮声中,她们妯娌俩后退着,我们弟弟前进着,一起将父亲的灵牌和画像安放在事先设置好的香案上。烧过香,磕过头,我们孝子贤孙一起跪拜在灵前。这时,有专门的哭灵人前来哭灵,那声音和调子犹如乡戏,内容丰富,悲悲泣泣。哭过一阵子,我们用茶盘送去一些钱,算是付给人家的报酬。
晚宴时分,天完全黑下来了。送走亲友们,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和弟弟抱了一些干稻草,去坟地赶烟狗。点燃稻草,火光升起来,意在驱逐野兽来犯。
晚上,我们兄弟姐妹又开始守灵。这个晚上是宝娥宝枝两个妹妹为主,我是在凌晨5点多钟才起床的。昨晚一场大雨,把我们搭起的雨棚压塌了。
天亮之前要往坟头上送蒙糊茶。按照家乡的习俗,只有送过茶水之后,才能让死者的灵魂迷失方向,不再回到家里来找后辈们的麻烦。我和弟弟手持电筒,提着陶土茶壶和大半壶凉水,来到坟上,绕着坟头浇了三圈,最后将茶壶摔碎在坟上。
今天是伏三的日子。前天预定的墓碑,天哥、小平、稳当、左兵、贤斌等用手扶拖拉机从刘巷运回来,并抬至墓地。表弟曹广州是泥瓦匠,他亲自操刀,大家一起将碑树立起来。
吃过午饭,大家一起在门前的小池塘边焚化了制作的灵牌和纸扎的灵屋、电器,父亲生前穿用的衣物也一同化掉。然后,亲友们又点燃鞭炮,一同前往墓地,焚烧纸钱,祭奠。
祭祀结束后,按照习俗,所有的亲戚们都应该回家,不得再入主人家的门。我在村头和妹妹、妹夫还有表弟表妹们一一话别,大家久久不愿离去。
(李如义 2009年2月13日荆州)
我们的父亲今天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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