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她,在梦醉西楼酒吧。他在喝酒,她在唱歌。
起初,他没注意到她,尽管坐得离舞台很近。在他眼里,酒吧是个买醉寻欢的风月场地,站在这里卖唱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不缺烟火气息。何况她穿着真得很暴露,血红的小皮裙刚刚没过雪白的大腿根,彩灯的照耀下,妖艳的红色透着魅惑;黑色小吊带背心外罩一件敞胸白纱批;黑眼,红唇,惨白到失去轮廓的脸,是酒吧小姐典型且抽象的样貌。他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女子。
她当然也不会注意到他,尽管他离她很近。台下来来往往的男女,在她眼里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晃而过的影子。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在这里浮沉,虚幻迷离的灯光下,彼此诉说着真假难辨的故事,游荡于浮华的喧闹中。她只会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给他们表演,也看他们表演。
“……他没感觉∕他早已空了心∕对你的深情∕都看不见∕取一瓢深蓝色苦苦的湖水∕化成一滴蓝色的眼泪∕滴落在你眉间能解开情节∕还会让你心如止水……”歌声温婉凄切、愁肠百转,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醉,很深情,很投入,用心地在飘渺流动的世界里爱恨。她就是这么一个认真的女子,她把孤独脆弱的灵魂浇筑进那些缠绵忧伤的歌词里,常常忘情到眼里湿成海洋。
他在台下已是泪流满面,他本不是一个轻易波动情绪的男人。是她的歌声打动他,还是他自己伤得太深,抑或两者都有吧。整整5个月,150天,鱼儿已经离开他150天了。那个有着黑黑大眼睛,长长睫毛,粉嘟嘟苹果脸,鼻子挺挺的嘴巴小小的,喜欢穿着维尼熊格子衣的小女孩鱼儿,真得游走了,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他想着她那天决绝的神情,心就疼得不知所以。
2007年2月14日,情人节,他买好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玫瑰,早早在她公司楼下等着。这不会是个惊喜,因为鱼儿每年都会在情人节那天收到他的玫瑰。从大学二年级到现在,已经十年,每年21朵玫瑰。他比鱼儿大两岁,她在他面前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他心里娇弱纯洁的天使。毕业后,两个人一起漂泊在这个高速发达的城市。看得出,鱼儿很喜欢这里。她迷恋星巴克咖啡,甚至迷恋站在天桥上看来往的车流。他却不喜欢这里,他更喜欢小城湿润的空气,干净的天空,漂浮的白云,但是为她,他愿意学着喜欢昼夜不停的灯火,喜欢熏人的汽油味,甚至喜欢前胸贴后背地挤公车。
那天,他等了好久,终于见到心爱的鱼儿。她红着眼睛,低着头。他急忙走上去,揽她在怀里。许久,鱼儿抬起头,挣脱出来,平静地说,七年了,我真得要走了,我没法继续过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没有自己的房子,我永远找不到家的感觉。他懵住了,一时难以相信,只是鱼儿陌生坚定的眼神让他明白隐隐约约的担心终成现实。鱼儿曾喜欢开玩笑地说,你要努力挣钱买房哦,不然说不定哪天我这条鱼就游走了。那一刻,她真得要走,走得那么迅速,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他没有挽留,挽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恨鱼儿,反而想得要命,每一天都在思念。思念的弦不停地在心里拨动,纠缠着他的梦,让他夜不能寐。唯独酒才能暂时麻痹神经,让他可以在恍惚的世界里平静一小会儿。
今天,这个女人的歌声使酒精也失去作用,他就着酒水吞下泪水,吞下苦涩。“……苦守着整个夜∕魂萦梦牵∕深蓝色的眼泪∕也让你失去爱的感觉∕深蓝的眼泪∕也让你失去爱的感觉——”她终于唱完,说声谢谢,匆匆忙忙离去。也许是酒精的驱使,他径直跟了过去。
喂——,他叫了一声。
她回过头,这走道里没有别人。
她涂着厚厚的黑色眼影,长长的假睫毛上粘着斑斑点点的珠光粉。她没出声,等着他的问题。他看不到她真实的眼神,隐藏得很深。可以问下你刚才唱得那首歌曲的名字吗?
哦,《蓝眼泪》。她扔下一句话,不咸不淡,然后闪进旁边的化妆间里。
出来时,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个子不高,长长的马尾顺贴束在脑后,一身米色休闲服,眉清目秀,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像个瘦弱的学生。不经意间他还是瞅见她眼角的细纹,眼神里谈谈的冷漠和坚定,还有一种久经历练的从容和淡定。
岁月走过,沧桑刻在脸上,时光强大到任谁都无法掩藏。十年了,混迹于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点点滴滴都让她难忘,却无法再令她感概万千。偶尔,在心底荡起的浅浅涟漪,也只是给清冷的梦境涂点色彩。
十八岁,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她给当保姆,趁主人睡熟时,悄悄跑到厨房,偷吃一碗冷粥。从此,肌饿的感觉是怎么也忘不掉。
十九岁,她学别人在地铁站里唱歌,没有吉他伴奏,只好清唱,却赢来大片掌声。她才知道,原来唱歌也可以填饱肚子。
二十岁,她因为交不起房租,一年里搬了七次家,连晾晒的内衣都被人扔出来。她尝到颠沛流离比寄人篱下更苦的滋味。
二十一岁,她开始在酒吧唱歌。一个低眉顺眼的服务生成了她男友,第一次请她看电影居然是在出租屋看情色片,吓得她拔腿就跑。从此得出一个结论:人不可貌相。
二十五岁,她唯一一次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出去过夜,只因为她迷恋他宽厚的肩膀,温暖的笑容,幻想从那里结束漂泊的日子。但是结果让人失望,她对家的渴望更强烈,却不奢望爱情。
二十八岁,她遇见眼前这个挂着泪痕的男人,有一点心动。
你怎么还没走?她谈谈问道,生活已经教会她如何波澜不惊。
你的歌唱得真好。我们聊聊天吧。他靠着墙,点燃一支烟,狠狠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他的脸在袅袅的烟雾里模糊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自己居然会找一个酒吧歌女聊天。想一想,还真是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这个城市如此陌生。
他兀自说着自己的感受,像一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在母亲面前诉苦。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的故事在她的歌声里已上演过千遍,她不觉得有什么惊心动魄。她甚至找不到一丁点悲伤的理由,莫非真得冷漠地游弋在众生之外,独自活在灵魂的罅隙里?
她静静地听完,然后静静离开,没有给他一句安慰。她觉得没必要,他也不需要。纵然他的泪让她有一点心动,这大概是少有男人会当着女人的面流泪吧。
很简单,故事就这样继续着。他依然来这里喝酒,她继续唱歌,但是他们总会找个时间一同坐下来,短短地聊聊几句,很陌生的默契。他总是和她聊他的小鱼,思念没有尽头,他似乎总也走不出回忆。她从不提过去,她的日子总朝前看。
寂寞是一杯慢性毒药,总在不经意间侵蚀灵魂,别说自己有多坚强,那不过是任性地虚伪。总有累的时候,总有停泊的借口,总在寻找安稳的归宿。有一天,彼此都不再年轻,爱情在念念不忘里变成一种奢侈,仅有的激情都留给呼吸,平淡竟也成温情。
他和她去选房子,房子让婚姻安稳且有质感。深秋的下午,站在这16层的小小房间里,她从未有过地满足和踏实。阳光斜射进来,柔和温暖,金黄的光晕漫开,流进她的眼里,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梦境感。他突然心疼起来,很厉害。鱼儿现在住在这个城市的那一栋房子里呢?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无法忘记。
若不是愧疚,他也许不会和她来选房子的。她坚强、隐忍、自尊,不像鱼儿一般喜欢撒娇、任性,她更乐于照顾他,衣食住行在她轻巧的身影里有条不紊。不过,她始终坚持房子要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不肯按揭。这一点,和鱼儿一样。若不是鱼儿不肯做房奴,他早该和她一起在落地窗前看夕阳了。为了这套不足七十平方的小房子,她节省到每天早上只喝一杯豆浆。一共花掉八十万,她把所有积蓄六十二万八千元全都贡献出来。若不是要房子,她该是个衣食无忧的单身女子。
钥匙拿到手里了,她突然不肯搬进去,说是屋子太空,不像个家。她要求缓一段时间,再攒点些钱买些便宜的家具,装饰一下。钱总是攒不够,她换了工作,日子一下紧巴起来,因为他始终觉得在酒吧唱歌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生活忙碌起来,日子也就丰满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小主妇。偶尔,她也会像发癔症般惊恐一下,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她很久没唱歌了,那些浓妆艳抹的日子似乎都是电影中的镜头,与她无关。除了偶尔的阵痛,他基本也是心如止水,生活就该这么平淡真实地过。
2009年2月14日,又是情人节。她没关注,只觉得这是年轻人的节日,玫瑰花和巧克力还不如买桶油来得实在。他在加班,她给送炖好的汤,她不懂他的工作,就是觉得很费脑子,一定得补补。
当她推轻轻对开门的时候,他正对着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他哭得很投入,甚至没觉察到她推门。他一脸泪水,胡茬上还沾着少许鼻涕。她真是从容淡定,一声没吭,连一滴泪都没掉,清醒地走出去。
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去新房子待了一小会儿。她出来的时候随便上了一辆车。一上车,遏制不住的泪水滑落下来,这才发现心早已破裂,现在终于碎了一地。她想啊想,总也找不到心碎的理由。他忘不了鱼儿,她比他更清楚,她甚至喜欢上他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其实是个聪明的女子,明白他和她一样,都是要一份温暖踏实的感觉,所以她不在乎他爱她多少。男人和女人相互扶持才是一个好字,为了这个好字,她愿意接受婚姻里没有爱情。今天,就在她转身的一刻,她终于知道其实他们是有爱情的,只不过是她在爱,跟他无关。
他曾无数次地假想过鱼儿回到他身边。然而她真得回来时,他竟有一种如释重负地轻松。他抱着她,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只有泪水是真实的。他才明白早已经习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日子,她灵动的身姿才是他迷恋的。所有的思念只不过是想圆一个梦。
他搬进新房子里了,没事的时候就坐在窗前,远远望去,盼望有一天还可以听到她用略微沙哑又极尽缠绵的嗓音,婉转迁回地吟唱《蓝眼泪》。
他不知道,她在另一个城市,依旧凄切地唱:“……他没感觉∕他早已空了心∕对你的深情∕都看不见∕取一瓢深蓝色苦苦的湖水∕化成一滴蓝色的眼泪∕滴落在你眉间能解开情节∕还会让你心如止水……”
但,她看不到他眼中的期盼,他也听不到她歌里的沧桑。
蓝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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