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一个捣花泥的人


 

徐志摩,一个捣花泥的人

 

何鑫业

 

 

第一部   东山浮石

 

 

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的春天,杭州大方伯的一条巷里,来了两位后来震惊中国文坛的情才巨擘。

他们,一个脸长,头大,戴金边眼镜;一个瘦弱,胆怯,着竹布长衫。

两人一律是丙申年生人,当时正是款款少年郎。

他们走进了近代教育家杭州知府林启开创于1899年的养正书塾。当时,这家书塾已叫府中学堂,是浙江省最早创办的普通中等学校。

他们,一个是后来蜚声中外的诗人,硖石人徐志摩;一个是后来在乱世中,以颓废醒世的作家、小说家,富阳人郁达夫。

这两位文坛巨星,在这1911年已充满辛亥革命情状的巷里,宿命地相遇相合了半年,然后各奔东西,各自创造了震撼世人的文字和非凡的谢世。

在此后郁达夫对徐志摩的回忆中,徐志摩是一位喜欢在幼年时,跟着家人在自家花园里采花自制香水的那种人。

每到春末夏初,“花园里全是花,他们家自已会做香水,就用花做。先把顶香的花一篮一篮地采下来,用一只大玻璃缸装上,盛满了,然后叫人拿一个玻璃槌子,慢慢地研捣着,把花捣成花泥……。一小瓶香水,要用几千朵鲜花才能做成。”

后来的事实证明,徐志摩的确是中国的文人中,最靠近花,也最与花有关联的人。

    硖石有东西两山,东山又名沈山,西山又名紫薇山,市镇就夹在其间。

幼年的徐志摩,最喜欢做的,还有另外两件事,一件是去东山拣浮石,放到水中漂,一件是去西山折一茎沉苇,放到水里沉。

完了,缠着老仆人家麟问,是不是人活着,就是浮石,在世上随着水漂,到了死了,反而成了一茎沉苇,该浮的,却沉了下去?

人生,犹如该沉的石头,浮在水上;人生,又犹如该浮的芦苇,沉入水中,这成了此后徐志摩文字生涯的魂魄,思想的特点,这也成了后来徐志摩一生的写照。

一句儿时的戏言,总是不出所料地不小心成了自己一生的预言——这一切,都是在不被设计中说出的。

硖石,地处浙江海宁。

这是一个自明朝以来,有万般富庶,世代注重礼读的文儒之地。据陈从周《徐志摩年谱》说:“徐氏自周朝直到现在,代有名人。”曾祖太学生,祖父附贡生,父亲候选中书,可谓书香门第。

一个民族的泱泱大义(文化),有时候会和一个地域的文化局部,一个文化人物的兴起,产生关联——这便是徐志摩,也是更多浙江籍文化名人产生的土壤和根由。

1914年,徐志摩在校刊《友声》第二期上,发表文言论文《镭锭与地球之历史》,极尽遐想地论及了地球物质与天体宇宙的关系,注定了他是当时中国的文人中,少有的关心石头与芦苇命运胜过关心民众的作家、诗人。

1914年秋,徐志摩入北京大学预科学习。

1918年夏,徐父徐申如,以及徐的妻兄张君劢,为徐志摩办了一件大事——说服当时中国的大学者梁启超,收他为入门弟子。

在当时,梁启超的名气太大了,不知是事先说好,还是徐申如财大气粗,竟然为这次拜师,出了一千块银元作为贽礼。

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个大数目,可以让普通的殷富人家倾家荡产。但,对于徐申如来说,这,却是他一生的所有投资中,最值得,回报也最丰厚的一次——它由此奠定了徐志摩中西文化成因中的半壁江山——儒学的根基从此深扎于志摩的血肉之中。

1918年的下半年,徐志摩离开中国,先后就读于美国克拉克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192010月,因追随英国哲学家罗素,他放弃快要到手的博士学位,转赴伦敦,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在那里,徐志摩结识了林长民,林徽因父女,从此,命运之神,第一次搅乱了他的现世生活。

此时的徐志摩,已与发妻张幼仪结婚五年。

    林徽因,原名徽音,福建闽候人。1904610日生于杭州,192016岁时随父赴英并游历欧洲大陆,后入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院和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获学士学位。

是林徽因唤醒了,长存于徐志摩身体中的个体的灵肉之爱。一个灵魂中含前世宿命的异性的出现,就像基因的复制与激活,彻底颠覆了徐志摩的现世婚姻——

    徐志摩自由与浪漫的爱情生涯,起始于林徽因,终结于陆小曼。

这不能不让人想起,他幼年时喜欢把花摘下,捣成花泥,自制香水的癖好。

这个把花捣成花泥的过程,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在糟蹋花,而在徐志摩本人看来,则是爱花爱到极致的必须——

这便是徐志摩与现世生活,现世人,始终无法浸润、融洽、以至于格格不入的所在,这也正是构成他藏身诗歌与文字之中,讴歌与放唱自由灵魂的理由和力量。

1921年的春天,徐志摩因了一位叫狄更生的英国作家的介绍,以特别生资格进入剑桥大学皇家学院。同年,在梁启超创办的《改造》杂志第三卷上发表《安斯坦相对主义(物理界大革命)》一文,把他对浮石和芦苇的关心,一直延伸到对天体的关心。这是至今为止,世人对徐志摩不甚了解的他的生性禀赋的一部分。

安斯坦,就是爱因斯坦;相对主义,就是相对论。

19227月的一天,徐志摩冒着雨,前往伦敦彭德街第十号,拜访著名的英国小说家曼斯斐尔德。

曼斯斐尔德,“圣女般纯洁的面容,像一块印度最清澈的玉雕出来的眼睛,和软却又犀利地看着纷乱人世……。”

徐志摩从曼斯斐尔德身上,看到了高傲而贵族的文字的由来——一个与生俱来的精神的典范,来自于纯粹、完全、不被分析、易碎的美。

可以这样说,在徐志摩的留学生涯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罗素,一个是曼斯斐尔德。罗素给了他思想的火花,曼斯斐尔德则给了他纯正的艺术感。

这一切,构成了徐志摩中西文化成因中的另一半壁江山——西学中的人格化力量开始进入他的思想与脉搏。

1927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徐志摩翻译的《英国曼斯斐尔德小说集》。他把自己对纯正艺术的理解,用翻译的方式,清淡地献给了国内的读者。

192110月,林徽因突然随父回国,不辞而别。

19223月,徐志摩与张幼仪签署离婚协议,并在《新浙江》报副刊《新朋友》上发表《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以告天下。

19228月,徐志摩又一次放弃一年内便能拿到的博士学位,突然回国。

对于,这一次回国,照徐志摩自己的说法,“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那么,这一次的感情线索又是谁呢?

应该还是,林徽因。

林徽因和罗素,是两个因不同原因令徐志摩放弃博士学位的人,他们,是不是一个象征爱情,一个象征灵魂呢?

 

 

 

第二部       西山沉苇

 

 

 

徐志摩回国踏上上海码头的日子,当在1922年的1015日。

自从林徽因回国后,他没有能够再见到她的片纸只字,更没能在迎候的人群中见到她。

这令他心灰意冷。

同时,这也使他想起,当“三岛丸”在夜过印度洋时,那晚,他突然觉得,这航海的船,普渡众生的船,不就是他幼年时喜欢玩的东山浮石吗?

四年的留学生涯,没有人能够让他忘却那个硖石小镇,人的无限惆怅,苦海无边,并没有因为离开家乡的水潭、小溪,进入浩淼无边的大洋,而变得欢快、通畅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徐志摩,他所感知的惆怅,已不是四年前出国时的惆怅,他的惆怅里既带有儿女情长的怨艾,又带有《安斯坦相对主义(物理界大革命)》中的对人类前途的担忧和莫名的困惑。

192212月,徐志摩应清华文学社的邀请,赴清华园讲演《艺术与人生》,此时的徐志摩:

“飘然而至,白白的面孔,长长的脸,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长,……风神潇散,旁若无人”。

徐志摩贵族化的绅士作派和诗人的纯正气质,赢得了到场的学生的赞叹。

徐志摩登上讲台,从怀里取出一卷稿纸,在宣读之前,他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接着他用英语读完了他的论稿,他说:

中国的艺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衰败景象——没有艺术,是因为我们没有生活。

无休止地造就着杰出的庸才,这是中国教育的最大失败,也招致了真正人格的死亡。

徐志摩惊奇地发现,坐在前排的听众里面,竟然有一张亲切优美的脸——她就是林徽因。

发言结束后,林徽因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以这样说,林徽因是徐志摩幼年自制香水时结识的一朵花,这朵花诚然捣成泥,也仍然留在他的宿命里。

而,张幼仪,不得不说是他摘错的一朵花。他一边拒绝这朵花,一边体味着因离婚给张幼仪带来的伤痛。她的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全出于他把她从花茎上摘下的错。

生活的困境,感情的失落,细致无声地潜入他的诗歌和文字中——

期间,徐志摩一直象他幼年时捣花泥一般地,经营着他的文字,让这些文字,如香水一般,散发花的大悲后才有的香馥。

192313月份,徐志摩接连在《努力周报》、《时事新报》、《晨报副刊》发表诗文:

《希望的埋葬》,诗。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诗。

《就使打破了头,也要保持我的灵魂的自由》,文。

《情死(liebstch)》,诗。

《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小说。

《教育中的自由》,译文。

《康桥再会吧》,诗。

……

1924年春季的一天,徐志摩在北京石虎胡同7号自己的住房门外,挂了块牌子,上面写了三个字:“新月社”。

此时,适逢191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文学泰斗泰戈尔即将来华,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为应泰戈尔《新月集》的景,匆忙出来跑个龙套,不久便会烟消云散的普通文学社团而已。

谁也没有料到,“新月社”这块小小的牌子,挂在一处可笑的墙上,却在后来兆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以特殊群体特殊风格为代表的新文化团体的诞生。其中,徐志摩代新月同人提出的“尊严与健康”文学人生命题,可以说,直接源于罗素和曼斯斐尔德。

这便是一个诗人成长中的文化的命脉的产生与由来。

19244月,泰戈尔访华,徐志摩担任翻泽。5月,北京学界为迎接泰戈尔,排练他的英语剧《齐德拉》。其间,徐志摩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陆小曼——浓重的现世生活,再次被一位孱弱女子颠覆。

当然,徐志摩也颠覆了陆小曼的少妇生活。

陆小曼,名眉,江苏常州人。1903117日生于上海,1912年随母亲到北京,入法国圣心学堂读书,系当时的“京城名姝”。

这是徐志摩一生中,遇到的第三朵可以被捣成花泥,却绝不肯轻易成为别人香水的宿命的玫瑰。

1924年以后的诗文中,徐志摩表现出极度的柔肠百结和布尔乔亚式的对生命的无所适从,这不能不说与这位社交名媛有关,同时,也让他的诗文精神有别于同时代的别的诗人与作家。

这是延续了27年的“自制香水”的工程,不过,这时候的香水,是他的诗,是他的爱,不是花朵的尸体,花朵的泪。

捣碎的生活,只是花泥,

用“花泥”写就的文字,正是徐志摩与任何一位二十年代作家诗人,迥然有别的地方。

它既不同于戴望舒,又不同于朱湘。

1925101日,徐志摩受好友之托,接编《晨报副刊》,以此,进入了他新文化活动的鼎盛时期。

他,先将刊名重新题字,由于新题字用的是隶书,而隶书中没有“刊”字,这样,《晨报副刊》就成了《晨报副镌》。

原先,《晨报副刊》的版式,是八开对折,八版竖式,折叠起来正好是一本薄薄的刊物。他,则将它改成了四开对折四版,用纸一样,版面却大了一倍。

101日,新的《晨报副刊》如期出刊,果然是一派崭新气象。

这第一期的《晨报副刊》中,有凌叔华的小说《中秋晚》,后面附了徐志摩的跋语。

在以后的一年间,《晨报副刊》的每篇文字后,都有附言或跋,有时候甚至附言和跋的字数大于正文的字数,因此有人说:

往常人们看到的报纸,只看到印出来的东西,怎么编的,是不太知道的。志摩编报,不光让你知道报纸是怎么编出来的,还让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甚至让你知道这些稿子是怎么来的。这就好比演戏,别人是只让观众看台上的戏,他却是台里台外,凡是可看的东西,全让观众看了。

这就是徐志摩,他的不谙世事的率真,他的文学孩子式的心,成就了他是个与别人不一般——又从这不一般中可看出情之素洁的人。

1926111日,《晨报副刊》刊出刘大杰的小说《“余痕”之余》。小说写到一位T君——也就是当年的郁达夫,和作者一样的贫穷一样的衰病,就因为“在某地方发表了几句不趋附群众一类的真心话,”叫人在武汉被人赶跑了,老朋友落到这步田地,民众又如此“可恶”,徐志摩心里很是悲伤,特意又在文后加了附言。附言中有一句话,虽然引用的是王尔德的名言,却道出了他对于人生对于文学的实情:

“我有时相信悲哀是人间最大的真理”。

诗人的一时愤慨之言,不幸又成了自己一生的预言。

19311119日上午八时,徐志摩乘济南号飞机从南京起飞,赴北京。十时十分抵徐州,飞抵济南附近党家庄上空触山,机毁遇难。

当时,第一时间赶到党家庄的,是在青岛教书的沈从文,他是新月社中离徐志摩出事地点最近的人。

沈从文在当时徐志摩“停灵的破庙”里,看到的一切,令所有熟悉他生活习性的人为之难受:

志摩先生已换上济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寿衣,戴了顶瓜皮小帽,穿了件浅蓝色绸袍,外加个黑纱马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

志摩穿了这么一身与平时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独自静悄悄躺在小庙一角,令在场亲友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是沈从文先生的文字,而,对于徐志摩自己来说,与其抗议那些乡民给他穿上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还不如说,他此刻已经跟他幼时喜欢的游戏融为一体的生命了——

他是西山的沉苇,是一茎该浮的植物的生命,却如石头一般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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