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狐


  恨狐
  王富中


  临江镇的第一场雪,一般在十月初。这个时候,彭溪河上刚好有一种叫恨狐的鸟开始啼哭。那些呜呜呜的声音,仿佛十个月大的婴儿撕裂着喉咙,一直沿着彭溪河上游飘到下游,把临江镇的人们从疲劳中解脱出来。
  彭溪河的源头在哪里,没有人关心,只知道它从很远的地方来,穿过了无数座山,汇集了无数条溪流。也没有人见过恨狐这种鸟,它们总是出没在雪后的夜里。当然,有着更可怕的传说,见着了这种鸟就会遭殃,会有大祸临头。吴疯子就是见着了恨狐后疯掉的。发疯前,他是临江镇最有名的捕鱼手。他驾着自己的渔船,在彭溪河上打捞起各种各样的鱼,它们都闪着细嫩柔软的光芒,在阳光下映着他的脸,就像给寒冷的冬天里带来了意外的温暖。那时候,吴疯子是临江镇众多姑娘追慕的对象,修福就是其中的一个。三十年前的修福美丽漂亮,挺着高高的鼻梁,发鬓高寰,名唇皓齿,总是穿着棉纱衣裙。如今的修福已经老去,时间把她撕扯得满面沧桑。她的躯体已经干枯,并且弯曲,她时常对着彭溪河自言自语。但是,她的眼睛依然还闪着当年的雪亮光芒,像彭溪河里鱼的鱼鳞。
  彭溪河的水极冷,有人说它是从很远的雪山上流下来的。十月初的第一场雪就开始让彭溪河结冰。九月末,临江镇的人就收好他们的渔船和网,以防冻坏,然后开始等待明年春天的阳光。这些时候,临江镇的夜晚总是响起恨狐的哭叫,那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在空中飘荡,然后寻找一丝一毫的缝隙钻进去。九月后的临江镇,家家户户都用窗纸把所有能够察觉的缝隙封起来。修福把窗纸剪成各种各样的图案,贴在窗上,那些窗花和雪一起开放。
  吴疯子其实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疯。他总是在十月初发病,到第二年的三月又好了起来。临江镇所有的人都坚信这是恨狐的缘故,发了病的吴疯子也时常像恨狐一样啼哭深夜里很少有人分得清那些飘在空中的声音是恨狐的还是吴疯子的。他总是在很多的人面前大声叫吼,我见过恨狐,我真的见过恨狐。在吴疯子的描述中,恨狐的身形像鱼,有着紫红色的鳍一样的触翅,呼吸时呼哒呼哒地扇动,只是没有鱼一样的鳞甲。大多数人都相信这样的说法。发了病后的吴疯子让修福感到陌生,他不再像几十年前的那个捕渔好手吴祝了,即使是没有病的时候,他也呆坐在屋子里一动也不动,有时候也去彭溪河边,一直走,到很远。
  修福的家和吴祝的家只相隔一条巷子。那时候,修福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吴祝会娶她为妻。然而,吴祝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迎娶了另外一个很会持家但毫无容颜的女人。他结婚的那天,修福正在彭溪河边洗她的棉纱衣裙,她看见吴祝戴着很大很艳的红花,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这让她想起了土匪抢亲的镜头。修福把心中的失落和怨恨溶解到了木盆的脏水中,她兜头向他泼去,发出泼辣的笑声。吴祝胸前的大红花被淹得耷拉了下来,他歉意地向她笑,然后满身脏水地去迎娶新娘。修福拿着棉纱衣裙站在彭溪河边大口大口的揣气,可泪水却簌簌地落了下来,溅在石板上,叮咚叮咚的响。
  吴祝爱生吃鱼。他把那些切好了的鱼片放在嘴里,露出坚硬的牙齿,扑哧扑哧的嚼起来,生龙活虎的。修福想起以前在他的渔船上,他说,迎娶新娘前一定要生吃很多的生鱼片,让那些鱼的腥味从他的家一直飘到新娘的家。那天阳光很明媚,修福看着吴祝把网从河上收起来,网中有很多活泼乱跳的鱼儿,鳞甲在阳光下五彩斑斓。她仿佛嗅到和吴祝家相隔的那条巷子里的鱼腥味,浓浓地冲撞着花轿里的她,鼻子和眼睛收紧了些。那天在修福的小屋里,吴祝拦腰抱住了在厨房里煮鱼的修福,他将满是腥味的嘴唇贴在修福的嘴上。修福长久地允吸着这气息,舍不得放开。
  火炉上的水开了,沸水顶得壶盖噗噗作响。等他们彼此分开时,屋子里洋溢着温暖的水蒸气,一壶水已经烧成了半壶。
  就在那天,修福想吴祝一定会娶她的。她会给他煮饭,洗衣,还会生一大堆孩子。可是,一年后的吴祝却娶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上午的阳光很苍白,她把满木盆的脏水倒在了新郎吴祝的身上。以后,她总是站在彭溪河边,望着东去的流水,耳朵里萦绕着厨房沸水顶起壶盖的声响,眼前飘散着暖洋洋的水蒸气。
  今年十月初的这场雪,修福感觉特别地冷,胜过以往的每一年。她不知道吴疯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她总是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想起他。尽管恨了他这么多年,可是,修福有很多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一起捕鱼的场景。恨狐叫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把整个临江罩得严严实实的。那些犀利的叫声透过云和空气,穿过窗花,把她的耳朵灌得满满。她想起吴疯子在没发病的时候独自走在彭溪河边,身后是一大群拿着冰糖葫芦和棉花糖的小孩,他们拍着手边笑边唱:“吴疯子,吴疯子,丢了妻子又丢子,吴疯子,吴疯子……”他们手中的冰糖葫芦,在白雪映照下红嘟嘟的惹人眼爱。
  相命大师走进临江镇的时候雪还未停,人们都还在被窝里。但是,修福爬了起来,她冒着风雪,站在吴祝的屋门口,门大开,屋里空空的,充灌着冻人的气息。修福弯曲的身子,在风雪中像一截还未被雪掩埋的干枯的树枝。
  吴疯子会去哪儿呢?
  相命大师踏过镇子东边的那片荒田,冻得全身僵硬的他,站在风雪中看见一年迈老妇站在破漏的屋檐下张望,满脸的担心。修福听见相命大师的铃声,夹在风雪中飘过来,昨晚恨狐的叫声,又震荡在耳朵里。心里就咯噔咯噔的,她灵光一闪。
  “先生,行行好吧,救救吴疯子吧,使个法子,救救吴疯子!”修福对着相命大师苦苦哀求。
  修福把相命大师请进屋子里,给他讲彭溪河上恨狐的啼哭,讲吴疯子的故事。有很多的事情,她都已经忘记,但现在又像鱼鳞一样在她头脑中闪现出来,那些鱼鳞炫着生涩苦腥的光芒。
  吴祝曾在某一天,拦住彭溪河边的修福,告诉她没有娶她的原因。他说:“修福,你太漂亮了。但是你不会持家,男人娶了你是不会放心的。”
  修福恨恨地说:“这也是我的错?”她想,我也会捕鱼,酿酒,也会学其它女人一样生孩子,我为什么会让男人不放心?修福的这个想法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临江镇没有哪一个男人娶她。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不愿意嫁,太多的男人她都瞧不上眼。她后来学着吴祝一样生吃鱼片,牙齿也在太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芒,这些光芒让临江真很多的男人都欣赏她,但没有一个男人敢要她。她生机勃勃的表情和美丽的容颜让男人们寒了心,怕丧失了男人的生活能力,仿佛都戴着一顶绿帽子行走在街头。这在临江镇十分可耻。修福也喜欢男人们对自己的欣赏,她开始在她的屋子里为男人们酿酒,她喜欢看见男人们从她的屋子里醉眼朦胧地离去,然后,留给她的只是清冷寂寞的夜晚。吴祝也想进她的小屋,但她不允许。临江镇所有的男人都可以进来喝酒,惟独吴祝不可以。
  吴祝见到恨狐是婚后的第四年九月。这一年的雪来得比以往每年都早,八月刚刚过去,雪也伴着九月来了。下雪的那天晚上,吴祝还在他的渔船上撒网。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雪来的太过迅速。他忙着收拾他的鱼网和渔船,以防河床结冻。恨狐的叫声险些把他从渔船中震到河里,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哭叫声,从他身后岸边的梧桐树上一波一波地传过来,透过他身上的衣服,钻进每一个毛孔,直撞心脏,然后再顺着血管和着血液在全身流淌。他转过身去,看见一双鱼鳞般闪亮的眼睛,干枯的梧桐树枝上站着一只鱼形的大鸟,有着紫红色的鳍,像鳃一样的鼻孔,一吸一吸地收纳着雪花。
  来不及多想,猛一翻身,吴祝从渔船上跳进河水,刺骨的河水此刻也让他感到温暖。他胡乱地拍打着水向河的另一岸游去,嘴里大叫道:“放过我吧!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吴祝回到家是在第二天的凌晨,雪还没有停,但是彭溪河已经结冻。那天晚上,妻子一直站在门边到天亮,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丈夫怎么了呢?她看着儿子在里屋里睡得香甜,他会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回吗?她知道丈夫和修福的事,他是不是去了修福那里?三四年过去,修福连她的屋子都不让他进,她也从那些沸沸腾腾的传言中沉寂下来。可是,三四年后的修福,会不会在这样的一个雪夜给他打开门?她现在一点都不敢肯定。早晨的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她看见人们忙着用窗纸把缝隙封起来,大家都在奇怪今年的雪为什么来得这样早。他们都听到了昨晚恨狐的啼哭声,可是他们都不会说出来。太阳从学校围墙那边射过来的时候后,她看见丈夫沿着那条巷子走过来,深一脚浅一脚,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河里拎起来一样。这让她想起他来迎娶她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水淋淋的,胸前的大红花都枯了下去,可是他依旧满面春风。而此时,他的脸青黑。她知道巷子的另一头是修福的家,会不会是修福又一次用脏水泼湿了他。上次是在彭溪河边,这次是在修福的小屋前。原来丈夫还是忘不了修福,可自己还站在这里傻等了一夜。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了,吴祝站在风雪中,像一蹲雕塑。妻子在屋里无声地流泪,心里比外面风雪中的吴祝还寒冷。
  吴祝就在那个雪天里疯了。他猩红着双眼,在临江镇的巷子里穿行,口里叫着:“恨狐有大鼻子,恨狐有大嘴巴。”没有人知道,他的眼前是不是总闪着那些紫红色的鳍,妻子在那天早晨怨恨的眼神让他触目惊心地定格在恨狐的鱼鳞眼睛上。临江镇所有的人都为他惋惜,仿佛最好的捕鱼手就像一条鱼一样被恨狐吞吃了。
  修福给相命大师温上一小壶酒,屋子里酒香四溢。相命大师的铃杖在门外的风中叮叮铛铛地响着,这些声音和着跳动的火焰让修福泪流满面。有什么声响不经意地传了进来,她感到心里被什么刺了一下,疼痛慢慢地在身体内扩散开来,最后淹没了她。
  喝了酒后的相命大师,神色泰然自若。他迷蒙着双眼,对修福说:“做一个全羊祭吧!把他给招回来。”羊祭是在中午做起来的,就在临江镇西面的那块最大的坝子上。雪已经停止,早晨的太阳一会就躲在了云层后面,天阴沉沉的。修福弯着身子,看见相面大师在羊前面用他的铃杖做法,禅香在雪中飘散得临江镇上空都是香味弥漫。她看见羊的热腾腾的鲜血在雪地上像花朵一样开放,殷红殷红,煞是夺目。修福感到有些头晕。
  吴祝疯了的第二年冬天,雪还没有降临,他妻子就带着儿子走了,把一个疯了的吴祝留在了屋子里。女人必须要把孩子带大,所以,她得离开他,去找另外的一个男人。这件事使得她再也不敢回来看丈夫,她的行为让临江镇所有的人唾弃。
  修福清晰地记得,那是八月,吴疯子造访了她的小屋。她终于违背了自己几年来坚持的原则,她终不忍心看着一个神情呆滞的人被自己拒之门外。那个夜晚沉闷得如同锈铜烂铁,修福给吴祝温上一小壶酒,屋子里酒香扑鼻,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水蒸气弥漫的温暖厨房,吴祝拦腰抱住她的冲动,他嘴里的浓浓的鱼腥味,那噗噗作响的水壶盖把她的心也顶得咚咚的响。修福感到自己的身子热了起来。
  吴祝边喝酒边给她讲遇到恨狐的那一个夜晚。他此时头脑的清晰让修福不敢相信。他说:“修福,恨狐有鱼一样的紫红色的鳍……”修福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夜晚接触那些从传说中遗留下来的恨狐,这是魔鬼一样的精灵。在他的讲述里,恨狐在她居住的地方和着雪花翩翩起舞,鱼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寒冷的光芒,像一束束利箭插进了修福的胸膛。修福仿佛看到自己在慢慢地死去。吴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修福一点都不知道。她坐在那里,看见眼前五颜六色的血液像羽毛一样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她的心中压着巨大的磐石,可是磐石中心却是空的,里面装着一些有着鱼眼一般的动物。现在它们在睡眠,可是她知道,隔不了多长时间,它们会破石飞出,再从她的喉管里爬出来,对着所有的人啼哭。吴祝是怎样在那个清晨回到家的,他没有说,修福也无法知道。她想到他的妻子砰的一声把他关到风雪里后,他是不是又回到已经冻结了的彭溪河里。吴祝就这样疯掉。那该死的恨狐葬送了临江镇最好的捕鱼手,也葬送了临江姑娘修福的内心。
  老了的修福,已经饱经沧桑,这个雪地里的全羊祭,她的双眼被雪风灌得睁不开。相命大师的铃杖就立在羊的最前面,他紧闭双眼,可是风雪从他的脖子里钻进去,冻得他哆哆嗦唆。也许他在后悔,不该在这样的冰雪里来做什么全羊祭,他只想早一点结束,然后离去。
  相命大师的悄然离开让修福和临江镇所有的人都感到愤怒和悲哀。他们从内心里已经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但他们不愿点破,他们不想让修福绝望。和修福一样,他们也怀着单薄的希望,在等待奇迹的出现。那只羊,还在坝子里,大雪已经把它覆盖,像垒在坝子里的一座羊雕。
  吴疯子就这样失踪了,他破烂的屋子在风雪中呜咽的啼哭。夜里,恨狐的叫声又一次次的刺进人们的耳朵,大家躲在被子里怀着最虔诚的礼仪膜拜。修福剪了一整天的窗花,给每家每户送去,外加自己酿的一碗酒。她看着人们把窗花细致地精神地贴在窗的缝隙上,以封住那些晦气的啼哭,看着他们把自己的酒放在火炉上温热。她在吴疯子家里为他做了这一切,满脸的泪。她把酒倒在屋前的雪地里,看着雪在温热的酒中扑哧扑哧地融化,她的内心里就跳动着刺人的火焰。
  后来人们说起修福的死,大多带有传奇色彩。也许就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修福和吴疯子一样都看见了恨狐,所以,修福在吴疯子冻死的第二个夜晚也死在了雪地里。我对此有些怀疑,可是无法找到更合理的解释。我在临江镇留驻了几乎一个冬天,却没有听到恨狐的啼哭声。是修福的那些窗花把声音抗拒在了屋外的风雪里,还是这里原本就没有恨狐?我当然无法知道。有时候我想,为了恨狐来到临江镇,到底是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也有幸尝到了修福酿的酒,清醇无比,入口生津。这时候我总会想起男人们在她屋子里边喝酒边高谈阔论的神态,眼睛里还藏着对一个女人的浅尝辄止的欲望。
  修福失踪的那一天大雪还在降落。临江镇的男人们为了御寒,还是都习惯性的来到了修福的屋子,可是修福不在,但酒还有。习惯了的男人们自己温上了酒,天黑下来的时候,修福还未回,这时酒已酣的男人才感觉出了问题。昨天修福挨家挨户送酒和窗花,让他们的心里像破酒瓶一样哐啷作响。
  搜寻工作在第二天清晨就开始了,几乎临江镇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分几个队,像狩猎一样围剿。在彭溪河边找到修福的时候,另一队人也在山后的破庙里发现了吴疯子,他们都没有了呼吸。
  我在吴疯子和修福的葬礼后离开了临江镇。我知道明年春天的时候,他们的坟头上就会有青草冒出来,可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听见恨狐的啼哭?我当然也不敢在冰天雪地的夜里,冒险去彭溪河边守侯,我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在临江有这样一句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不知道他们在今后的生活里,恨狐是否还会继续睡眠在他们心中的磐石。我在汽车上看见临江镇渐渐远去,心里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恐慌。修福为什么要在那个夜晚去彭溪河边?是因为恨狐,还是吴疯子?也许,她只是去那里回忆,比如她给吴疯子的那一盆脏水,还有那些闪着金属光芒的鱼。我们都无从知道了。安魂吧,吴祝。安魂吧,修福。这也只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汽车在山麓上匍匐前行,两边都是悬崖。我闭上眼睛,企图休憩假眠一会儿。刚刚入眠,我就看见坐在旁边的黑脸人,从座位下面的行李包里掏出一截一截的卤物来吃,他咀嚼的声音很大,脆骨在他的牙床下变成粉末的颗粒。最后,他掏出了一段紫色的带鳍的物件,入口的刹那,我看见那东西张牙舞爪地狂撕着他的舌头。
  我惊出一身冷汗来,鼻子里却还冒着浓烈的卤香。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