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翻译如数家珍

蓝老师熟读果戈理，他的书房里，有一套十九世纪俄文版果戈理全集。有一段时间，蓝老师专攻果戈理，甚至读破了这套书的封面。

1993年蓝老师提前办理了离休手续，不久到俄国讲学，自然抽时间专程到果戈理的故乡，去看望他喜欢的作家果戈理最初描绘的那片土地，去看望因为果戈理而世界闻名的波尔塔瓦省密尔格拉得区大索罗庆采镇狄康卡近乡。

这一连串的地名都么有趣呀，如果颠倒过来读，最后再加上彼得堡、罗马、莫斯科，恰好是果戈理作品或作品集的名字排序。除去果戈理自己早年就烧掉的处女作，长诗《汉斯·古谢加顿》，其他的作品依次是《狄康卡近乡夜话》（1831年季节第一集，1832年出版第二集）、《密尔格拉得》（1835年出版）、《钦差大臣》（1836年）《彼得堡故事》（这个集子的名称是后人所加，主要指集结在果戈理第一套文集（1842）中第三卷的中篇小说[[i]]（635））《死魂灵》（1842年）《死魂灵》（第二卷，生命最后年代）。

蓝老师正是沿着这个“序列”造访了果戈理故乡。在大索罗庆采区果戈理故居博物馆，女讲解员给参观者讲果戈理的生平，只是按照中学文学史照本宣科。蓝老师觉得太没有味道了，便忍不住插上几句。没想到观众被蓝老师吸引住了，非常惊奇这个外国人何以如此熟悉果戈理。而女讲解员竟然邀请蓝老师讲解随后的展览内容。我想那一天参观果戈理故居的参观者一定很自豪，他们祖国、他们故乡的一位伟大作家，名声远播世界，遥远的中国也如此熟悉他们的同乡果戈理；不过，他们是不是也会感到一点点遗憾，他们竟要从一个外国学者那里听到果戈理的秘密。

是呀，熟悉了果戈理，才会翻译好果戈理。比如蓝老师的新书《回忆果戈理》中的长文谢·季·阿克萨科夫的《我同果戈理相识的始末》，恐怕是最难翻译的一篇回忆录。因为，回忆录作者本着真实性原则，在回忆录中收集了大量自己与果戈理的往来书信，作为史料，无比珍贵，但是，作为翻译，却是极难操作，因为其中涉及的实事太多，太纷乱，太细微了，也最最乏味了。但是，一旦翻译了《同时代人回忆果戈理》，便会对果戈理的生平“如数家珍”了。伟大的俄国出版人绥青1909年推出《同时代人回忆中和书信中的果戈理》果真是开创了一个“复活”伟大文化人物的珍贵传统。

蓝老师的新译作《回忆果戈理》还收录了著名作家魏列萨耶夫的《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这又是一部极珍贵的关于果戈理创作生涯的小型专著。如果读了蓝老师所译的同时代人回忆果戈理的诸多文章，再读蓝老师翻译的魏列萨耶夫文彩飞扬的专著，凄凉的春夜死去的果戈理好像复活了，而且是“完整”的复活：

“在乏味的作家传记当众，果戈理的传记又加倍地乏味和沉闷。……他像一个苍白孱弱的幽灵似的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没有做过任何社会探索，即便在青少年时期也不曾有过一点越轨的行为，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激情。甚至对女人的最寻常的爱情也不曾有过；有的只是对生活的厌弃和隔膜，以及离它越远越好的孤傲性情……”[1]（385 ）

魏列萨耶夫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评价。魏列萨耶夫继编辑了《普希金资料汇编（Пушкин в жизни）》（1926-1927）之后，又编辑了《果戈理资料汇编Гоголь в жизни. Том 1、2 》（1933年），掌握了相当多的资料。《果戈理资料汇编Гоголь в жизни. Том 1、2 》整个体例，是一条一条的资料错综搭配。而在此基础上完成的《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却是一篇充满激情的批评专论。因为掌握大量生平资料，魏列萨耶夫驾轻就熟，挥洒自如。大概也是因为编写资料汇编太枯燥无味了，于是，魏列萨耶夫写《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的时候，放开手笔，尽兴挥洒。这份书稿，与其说是展示果戈理的创作隐秘，不如说是挖掘果戈理光辉形象下面的隐情。

“我们伟大的讽刺作家在私生活中的表现，竟同他抛掷到世界上永远供人嘲笑的乞乞科夫、赫列斯塔科夫、诺兹德廖夫、玛尼洛夫一模一样。果戈理处理自己事物的时候正像乞乞科夫那样不择手段，吹牛像赫列斯塔科夫那样忘乎所以，漫天撒谎同诺兹德廖夫如出一辙，构筑空中楼阁时候的那份天真劲儿，活脱儿就是玛尼洛夫。”[1]（385-386）

一个具有如此阴暗性格的人，何以创作了那些伟大的作品？

《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第一章，魏列萨耶夫肆无忌惮地历数果戈理身上的“龌龊”[1]（386-390），然而从第二章开始，独具慧眼的魏列萨耶夫又为世人揭示了果戈理的艺术偏执，泄露了果戈理像海绵吸水一样吸取他人经验的创作方法。

蓝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过，要想对历史中的人和事有比较接近真实的认识，读野史，当然不够，但是，光看正史，也是不够的。蓝老师说得很对。还有一点，大多数正统文学史，为了所谓学术性，往往把鲜活的史料变成了枯燥的理论叙述。只有在正史之外，多读各种文献，才会让历史真实重新复活。

对于诞生了二百年的果戈理来说，也是一样。读过果戈理一生的作品，我们会认识一个伟大作家；读过关于他的正统文学史论、正统传记，我们会获得一些可以拿去考试用的理论知识。但是这还不够。当我们读过蓝老师的新译作《回忆果戈理》，读过蓝老师翻译的同时代人的回忆，再读过蓝老师翻译的魏列萨耶夫的深刻批判，一个真实的果戈理，一个一生苍白，平淡无奇，却把全部生命献给了艺术的果戈理，一个为了真正实现作家的使命而牺牲全部私人生活的果戈理[1]（398）才会真人一样，完整地在我们眼前复活。

                            （2009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