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死亡


大学的死亡

 

最近读了美国历史学家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思的《大学的兴起》,联系身处其中的大学环境,不禁产生很多感慨。

根据哈斯金思的考察,大学本来是学生和教师的联合会,是一个系统学习的组织和场所。大学的主体是学生和教师,是学生和教师共同治理的自治组织。随着大学发展而出现的行政机构,其职能不在于管理学生或教师,而是为教学活动服务。在这样的大学,教师的教学是自由的,只受到教学需求者学生的制约。这样的大学,被看成是民主的摇篮,自由的乐土,知识的殿堂,思想的家园,被尊崇为“象牙之塔”。哈斯金思眼里的大学,也正是康德(17241804)眼里的大学——“大学是一个学术共同体,它的品性是独立追求真理和学术自由”,也是雅克.德里达(19302004)眼里的大学——“大学是无条件追求真理的地方”。

崇尚自由、追求真理,这就是大学的精神。大学之存在,不在其建筑,不在其机构,而在于其精神。中国大学是否曾经有过大学精神,以笔者有限之经历和狭隘之判断,尚不能确定。不过,以现状考察,中国大学即使曾经有过大学精神,这种精神已经泯灭。我们今天的大学文化,已经远远背离了大学精神。

萨缪尔森曾经很自豪自己成为一个教师和研究者,他说他的大学同学中,一流人才进入大学从事研究和教学,二流人才进入公司从事商业活动,三流的才进入政府机构从事行政工作。在萨缪尔森眼里,进入大学成为研究者或者教师是值得骄傲的。萨缪尔森是显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之所以选择进入大学,因为大学可以实现他的抱负。实际上,每个时代都有理想主义者,只不过,不同的时代,理想主义的庇护所可能会有所不同。大学,可能曾经是理想主义者的庇护所之一,但现在的中国大学已经容不下理想主义者。其实,中国大学的理想已经死亡。

大学教师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像萨缪尔森设想的那样崇高。在中国的大学,一个极端官僚化的机构里,教师尤其是一线教师已经日益沦为马克思笔下的劳动力出卖者。其实,问题可能还要严重。在马克思的笔下,劳动力出卖者至少在劳动力市场上是自由的,而现在的大学教师则不同。实际上并不存在一个类似于劳动力市场的那样一个自由择业场所,而且,由于过分专业化的结果,知识的分立使教师知识或者人力资本的独立生产能力降低为零,这在相当程度上增强了教师对学校的依附性。于是,在大学里,在相当程度上,教师已经降格为奴隶。

无论如何,大学总是教书育人的场所。由此,教学工作应该成为学校工作的中心,而教师也应该具有更高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但实际上,现在的大学越来越官僚化,行政机构成为学校资源配置的中心,行政人员也因此相对于教师有着更高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实际上,在政策由行政机构操纵的背景下,其制定和实施总是围绕着行政人员的利益,而教师尤其是一线教师则不断被边缘化。行政机构越来越健全和庞大,行政人员也越来越多,但教师教学工作得到的服务并没有相应增加,增加的只是教学任务,规章制度,惩罚条列。理论上说,教务管理部门即使作为管理机构,其职能只能是为教学服务。但实际上,教务管理部门相当一部分工作名曰管理,实际上只是在无谓增加教师工作负担,束缚教师手脚,妨碍知识进步和教学创新。对一线教师来说,每个学期,从开头到结尾,都有大量表格要填写,大量检查要应付,大量规章要执行。对教学活动,相关章程都有明细的规定,对违背那些详细规定的行为,都有详细的惩处规则。

管理部门对教学活动的详细规定体现着对教师的某种不信任,担心教师的懈怠。事实上,教师的教学活动直接受到学生的监督,就算教师主观上有机会主义倾向,这种监督的直接性也会使之大大减少。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信息公开背景下的机会主义由于面临惩罚的可能性增加将会大大减少,而教师的工作环境正是一个信息公开的环境。实际上,真正在工作中懈怠甚至玩忽职守不是教师而是管理人员。在一个以教学为本的大学,管理人员的数量超过一线教师的数量,这些管理人员在管理什么?积极主动的管理人员在制定和实施政策来管束教师,而缺乏主动性的部门或者管理人员则奉行者几十年的“工作作风”:一杯茶、一张报纸混一天。有人来找打打官腔,应付应付,没人来找乐得在半睡半醒之间混日子拿工资。这些年,管理部门的办事效率确实在提高,服务态度在改善。但是,管理部门还是习惯于将自己当成官老爷,将教师当成不能信任的臭老九。

众多的条例规章要求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实施起来困难重重。每学期开学要求填写的那些教学文件,对于一个一学期上34门课的教师而言,如果全部认真填写,就无法做其他工作了。这样无谓的形式主义实际上是在迫使和诱导教师弄虚作假。可以肯定,很少有教师认真填写那些表格,更没有人会认真去看。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占有教师大量时间和精力,最终只是作为废纸扔进纸浆机。为教学活动制定计划,本身就匪夷所思,指望教师严格按照“教学计划”展开教学,更是愚蠢之极。如果我们不是将教学看成是流水线似的生产流程而是将其看成活跃的思想交流过程,它本身就具有充分的不确定性,这是无法计划的。严格按照教学计划展开的教学,只能是一种极其无能无用的教学。大学是思想的温床,而思想不可能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一个自由的讲坛是推动思想发展的重要平台。在严格的形式或者模式之下,只能产生平庸的教书匠,产生平庸的学生。这样的教学是真正的滥竽充数,是真正的误人子弟。

直接为教学服务的教务机构对待一线教师尚且如此不信任如此冷酷无情,更遑论其他机构。说到底,学校作为社会大市场的一个构成部分,也是一个资源配置的场所。不过,学校市场不同于社会市场的在于,这是一个封闭的市场。一个封闭的市场倾向于垄断,从而倾向于具有寻租市场的性质。在学校的各种资源配置中,比如住房分配或者现在的住房补贴,教师尤其是无权无势又不愿意溜须拍马的一线教师,总是处于边缘化的状态。相反,那些持有资源配置权力的部门和单位,总是活跃在学校政治舞台的中央,不仅在享受着各种现实的物质利益,也在享受着种种虚荣。我们可以看到的是,那些工作几十年的老教师,在进入行政楼的时候还会不自觉的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在这样一个极端官僚化的背景下,权力是财富和地位的通行证,而知识和理想则成为孤独而无奈的知识分子的座右铭。在这样的环境下,知识不再神圣,理想不再光荣,教师不再值得尊重。

 

加速大学死亡的第二个因素是世俗化。市场化与现代化总是相伴而行。拒绝市场化就是拒绝现代化,也就是拒绝发展和进步。但是,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市场化或世俗化,大学毕竟不是商场,她总要保持对理想的追求,对知识的探索,对自由的维护,对独立的坚守。可是,在市场化疾风暴雨之下,我们的大学在“创建一流”的幌子下,日益失去其精神而沦为一个名利场。其实,“创建一流”的目标本身就意味着走向世俗甚至庸俗。因为一流总是需要比较和度量的,而大学精神所需要的那些要素——独立、自由、理想、知识、信念等等,是很难直接比较更无法进行度量的。可以度量的是什么呢?比如论文数量,比如科研经费,比如各种课题等等。而一所大学,当他真正丧失追求之后,所有这些可以度量易于度量的方面,也就意味着可以弄虚作假,可以瞒天过海。

比如科研。学校对教师制定出详尽的科研考核标准,三年之内论文若干著作若干科研经费若干。这里问题太多。教师的职责是传道授业解惑,科研自然是教师工作的重要方面,科研可以对教学起到重要推动作用。可问题是,在科研和教学的关系中科研重要还是教学重要,是科研服务教学还是教学服务科研?事实是,强调科研只是为了强调科研,与教学根本无关。在科研课题的幌子之下,教师成为管理部门敛钱的工具。说来真的是可笑可悲之极,堂堂大学教师,为了硬性的科研指标,不得不出入酒楼茶肆,卑躬屈膝于官员和商人面前,其行为与乞丐何其相似。其实,连乞丐都不如。在金庸的小说里,丐帮帮主还会维护自己的兄弟,而我们的大学里,行政机构比猛虎还残暴,比恶狼还贪婪。

人们似乎根本不需要理会科研的意义何在。比如论文。我相信作为科研工作的重要性。但是,科研的目的何在?论文的意义何在?张五常说过,我们的科研论文的99.99%不发表,绝对不会影响经济增长。张先生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推动经济学进步的那些卓越思想家,他们并不是写作机器。比如,科斯一生有影响的也就是两篇论文。要按照我们的规定,科斯连副教授都评不上。关键是有思想需要表达则写,没有思想可以暂时不写。而且,人不是机器,思想的产生也不是像商品生产那样可以预期。强行的规定实际上是将人看成机器,也就是将人不看成人。

目前这样一种制度,完全不能真正推动科研的发展和进步,相反,这是一种毁坏人们心性,扼杀思想发展和知识进步的制度。可以想见,在这样一个刻度之下,为了完成任务,人们必然变得越来越急功近利,越来越目光短浅,这样,人们的知识基础将会变得越来越薄弱,人们的吃苦耐劳精神也将日益丧失,对待科研的精神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机会主义,越来越不诚实。近年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抄袭现象,从本科生到硕士生到博士生,从一般教授到博导到身兼校级领导的博导,整个大学成为抄袭的大本营。说实话,大学的尊严在丧失,而剥除自己尊严的就是大学本身。人不自重谁会尊重你呢?想起韦伯所说的“天职”天职观念。大学的天职就是探索知识,追求真理,当教师不再传道授业解惑,当学生不再学习探索完善自己,谁来尊重你,谁来认同你?大学文化的日益世俗化,其结果是从教师到学生的人格的严重扭曲。对教师来说,既然教学已经成为鸡肋,既然风气已经腐化到敬业不仅没有回报甚至成为一种耻辱,则对教学的漫不经心成为正常现象。而学生的人格也在严重扭曲。学习已经不是大学期间最重要的事情,因为知识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有的学生也在追求科研,因为科研成果可能与奖学金有关,可能与保研有关。其实所谓科研,所谓论文,不过是百度+谷歌,复制+粘贴。这样的东西,与知识无关,与研究无关。当然,还有更多的学生在网游在经商。——市场化在裹挟每一个灵魂!

 

官僚化和市场化之下,我们身处其中的大学,从教师到学生,从官员到百姓,日益缺乏理想,缺乏信念,缺乏基本的人文素质,日益变得狭隘、短视和功利主义。汉娜.阿伦特曾经对大学的功利主义进行过批判, “大学如果确定了这样的目标,无疑等同于自杀。”我们大学的堕落远远超出了阿伦特的想象。现在的大学,已经堕落为一个纯粹的名利场和官场。大学工作人员那种普遍的世俗甚至市侩,那种普遍的庸人思维和奴才嘴脸,那种缺乏信心的唯唯诺诺,那种恃权傲物的狐假虎威;大学教师和学生对真理和信念日益疏远,对独立和自由的日益回避;……这一切让人不得不痛心——大学已死。

这样缺乏大学精神的大学应该早死。这样的大学死了,也许可以在废墟上建立真正的大学。

 

2009-7-4

 

本文曾于数月前贴出。由于担心使新同学的希望过早破灭,开学前删除。今晚cctv播出教育部人事调整的新闻。热切希望中国教育发展能够呈现新的景象。如果已死的大学精神能够复活,则是中国教育之幸,也是中华民族之幸。

2009-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