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施密特将错就错之政治宗教


卡尔.施密特将错就错之政治宗教

——新教政治神学随想录之五

陈永苗

为了应付危机,或者把民族国家带到主人民族的位置,必须把任何时候都看作战争时刻,居安思危,这样独裁就是必要的。通过必要性和缺陷来论证凯撒的正当性,然后再用胜利和吹嘘,刺激人心中敬畏和恐惧,以及死亡焦虑,赋予凯撒超凡魅力,变为人神。这个过程属于道德政治,也就是说道德本来属于日常生活,借助于凯撒的立法者地位,从而渗透到源头和终结。源头和终结本来在于道德之外。道德政治,总是诉诸于凯撒主义,也就是独裁政治。

而这样的过程中,民族地缘政治的冲突,就变成非你死我不活的危机,只有成为主人民族或者世界老大,才是安全的。民族国家就成就了一些居心叵测的哲学家,例如柏拉图口中所说的在命运大海暴风浪中,顾不着航行目标,而把自己的存在和延续,秩序、和平安全当作终极目标的小舢板。应付并不存在的,或者夸大的危机,或者过去民族国家危机的念念不忘,或者为了把民族国家带到主人民族的天选民地位,都足以绑架威胁人民,迫使精神病院门口徘徊,从而成就了哲学家僭主。

在危机四伏的航行中,不管船长如何有特权,如果剥削和压迫,具有共同命运的人,首先是不可推翻他的。除非忍耐太久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而且不推翻船长就再次沉船,才会去推翻。这样的拖延,对于具有伟大政治理想或者贪婪的凯撒,已经足够,甚至可以折腾好几辈子好几代人。

施密特要求严肃认真的生活。施特劳斯在《德国虚无主义》中说,据说道德生活意味着严肃认真的生活。严肃认真的生活,以及严肃认真的仪式,是封闭社会的独特气质,按照其本性,这种社会不断面临着,基本上就是指向紧急关头、非常日时刻、动员日、战争。也就是道德政治天生就是仇恨的政治,阶级斗争的政治,在共同内部划分敌我,强化等级搞内斗的政治,就是让人陷入恐惧焦虑中,然后跪在统治者面前放弃自由,屈从的政治。

政治确实离不开民众的恐惧和焦虑,可是民众的恐惧和焦虑不能如霍布斯“利维坦”那样,要进一步扩大,而应该使用炼金术,把民众的恐惧和焦虑,指向对上帝或基督的敬畏和崇拜。这个是太阳,然后从太阳反射出来权威的光线,形成政治的月亮,来照亮黑暗的世界。当把民众的恐惧和焦虑,通过道德政治的运作,直接指向一个人,让这个人称为人神,这完全是巫术,这与政治中理性主义的内在规定性背道而驰。政治属于人的最伟大力量,本来就是对巫术的抵制,政治理性主义是政治的目标和内在规定性。也就是说,政治虽然离不开巫术,然是必须走向理性,即使巫术无法取消,那么也要永远服务于理性。

没有政治权威不是来自神或者超出人的范围的(这里就蕴含着人与人就是平等的,没有人可以统治人),政治权威并不来自一部分人统治权力欲望的自我宣告,自我任命。这个只能是把权威赋予这个人,而不是产生政治权威。有没有这个种人,有没有自我宣告,自我任命,都不影响政治权威的形而上学或先验地存在。称为凯撒,不过是将权威垄断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成为唯一的出口或门。也就是说,在政治空间或者灵魂里面,自己就是神,自己的人格与神的神格二位一体。

这种垄断,只有在道德政治和道德人的情况下,才是“真理”。这是属于黑暗的力量。路易十五时期法国最有智慧的学者,拜见了路易十五,就称路易十五是最有智慧的。哈耶克见了英国女王,也称女王最有智慧。这是一种让内心深处颤抖和不由自主地屈从的黑暗力量。而只有超越道德政治和道德人,经过基督教精神的洗髓易筋,在法政人心中,这种黑暗的力量,属于魔鬼的力量,才在后退中。

这样看来,凯撒永远是暂时的,虽然可能长久地,不断重来的统治,甚至只要有人的政治,就有凯撒主义,但是凯撒永远是暂时的,也就是人间必然性和面对命运采取的权宜之计,体现人的有限性,不属于福音和自由。这样的绝对尺度,绝对不能取消,否则人就变成互相撕咬的动物。政治福音和政治自由,就是与凯撒的垄断和巫术做敌人,从而呈现政治理性主义与巫术之间的敌对和寻求和解的关系。

对于苦难和极端困境中的人民,就像出埃及的以色列人,当摩西离开上帝是否还守护他们这个问题降临他们中间的时候,亚伦的金牛犊就是他们的偶像崇拜。苦难和极端困境中的,受到必然性和命运的支配。没有自由,就会偶像崇拜。一战后德国就是如此,恶劣的地缘政治因素,一战后的战争赔款和屈从地位,国内的经济剥削和压迫,除非有绝大信心,否则就崇拜凯撒。

所以整本《圣经》,甚至新教的“因信称义”,无不在强化人的信心,不要屈从于必然性和命运。越是苦难和困境,信心越为重要,犹太人可以用天选民的观念和弥撒亚即将来临的启示录精神,来安慰自己。在欧洲各大民族中,天选民是否是自己,能否等来弥撒亚,是一个永恒的精神创伤,欧洲虚无主义的根源就在于此。反犹主义究其原因除了政治经济上的原因,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民族国家崛起之后,自己民族是不是天选民族,而与《圣经》钦定的犹太人展开精神搏斗。

这些是属于人的自我称义的狂妄和罪孽,属于血气、激情渴望。当这些在福音的名义,美好的面具、自由的法袍之下,如野草般疯长的时候,大多数人暴政和政治暴力、战争就完全在场了。

而尼采看到,血气与福音的对立,身体与灵魂的对立,保罗和教会与基督的对立。也就是说,保罗作为奠基人的基督教会本身,与基督福音有相当程度的背离,因为教会是属于人的,那么血气激情渴望就会打扮成福音,人会以自己的血气激情渴望当作福音,当人很多成为“群”,或者基督福音的使者丧失权威的时候,就弄假成真了。

在基督看来,自我保存是福音的,即使是以血气激情渴望表现出来,那也是正当的(耶稣熟读《诗篇》),而超出自我保存的血气激情渴望,就是有问题的(只有打扮成自我保存,这些血气激情渴望才是强大的,自以为正当的,例如德国领土扩张)。有问题,在人间,可能是正当,也可能不是正当的,这取决于具体条件,这种正当也是有限的、临时的,绝不是天国中那样永恒的。

尼采及其继承人海德格尔,都是从基督教精神历史谱系中教会奠基人保罗下手,把保罗教义与基督福音对立起来,从而返本开源,打开基督福音新的道成肉身形式。到希腊去寻找帮助,那不过是盟友,盟友用完了,就要被抛弃到黑暗中去,与自己所在的秩序毫无关系。 尼采对柏拉图主义、基督教会精神和社会主义的攻击,是基督福音的捍卫和还原。这三者都是道德政治的,都具有非理性、非自然的巫术基础,都是基于血气激情渴望。与福音对持,取代福音的道德是假冒的理性,属于人向魔鬼堕落的特征。

上帝和基督的权柄,是福音、灵魂美好展现在人心中的,而敌基督与凯撒的权柄,则是血气、激情渴望而造成困境和苦难感,而且恐惧和焦虑,而赋予的。后者就是政治哲人口里所称僭主。僭主的独裁,就是人民的独裁,就是身体的渴望,造成的大多数人的暴政。可见现代民主政治的极权主义,深深植根与基督与敌基督的对立,福音与教会的对立,身体与灵魂的对立(苏格拉底-柏拉图作为基督教的先锋,探讨了身体与灵魂的对立)。所以,生病的是,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基督教至今的自然法秩序体系或道德政治这段历史,有病菌在里面。这种病菌就是道德。超出这段历史,好像就不是一个政体的科学医生,所要重新审理的事情。

施密特认为,独裁能够提供人民表达团结无间的机会,也就是展现一个高度同质性的民族国家共同体。而自由立宪政体似乎做不到,没有政治作为强有力的纽带,没有把政治救赎的魔力发挥到极大。与自由立宪政体联系在一起的政治中立性,似乎完全放弃或者自我克制了政治救赎的魔力,形成政治多元主义,诸神之争还会撕裂遗忘共同的政治共识,掩盖政治神学的主张,这不足以在短时间内形成高度同质性,尤其在后发民族国家,急切面对民族生存危机的时候。而美国的公民宗教虽然良好,但是特例或者是例外。所以拿德国的政治现实来说,从韦伯以降,对领袖民主制的鼓吹,对元首领袖的鼓吹,都具有形成民族国家的政治宗教的深刻含义。

元首领袖是政治宗教的支点,一旦确立起来,通过现代的宣传和神话语言的移情作用,一个政治宗教就形成了。这是对古代城邦的回归。拿德国来说,这种回归是对古老源头希腊的征用,也同时基于民众对凯撒的渴望,因地制宜。而且韦伯可以从美国总统制的宗教功能(是仪式的,象征的,而不是道德的,政治宗教是法律的而不是道德的,而民间宗教与道德好像混同),给他自己的领袖民主制,找到非常充分的论证。而且似乎韦伯是想学习美国宪政。

施密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反议会制的民主主义者,它的首要目的是要将民主从过多的自由主义成分中拯救出来。在他们这样的人看来,自由主义和及其代议制,不过是民主的共和形式,内容不能无条件受制于表达形式。当自由主义的特定政体形式代议制,处在特定阶段,很明显已经不能表达民主的内涵时,固守这种特定政体代议制,是僵化的,只有从中受益的特权者才坚持如此,已经不是公共福祉。

代议制本来就是权宜之技,受制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即使突破这种特定历史条件的条件还没成熟,或者永远也没有办法成熟,也不能因此否认权益之技的本性。很显然,有一种背后的东西赋予代议制政治正当性,并且让议会来看守民族国家主权,成为人间的神圣机构,但是不能让代议制和议会本身,把背后的东西抹杀了。

既然是历史和困境的产物,那么当下的,尤其是具体国家的政治条件,是否引入或持续使用代议制,是值得争论和决断的。不能说在先发民族国家英美的成功,代议制就一定在后发民族国家可行,也不能说不行。这里需要自由主义,作为立宪的政治科学,协调好具体政治条件,与民主潮流多大程度已经支配人民,成为“民情”之间的关系,造成二者和解,并且可以促成民情越加符合自由主义立宪政体。也就是说,逆流而上造成和解必须隐含着一个规定,不能屈从于具体政治条件和人民的旧心理条件,而必须为己所用造成后者节节败退,最后“民情”就是自由主义的。

在乌黑一片,或者黑多白少、或者半黑半白,或者黑少白多的特殊“国情“与“民情”中,必须有一个强大权力意志,造成白必胜黑,如何实现或者需要多长,可以商量,可是绝对不允许停滞不前,或者让黑反攻倒算,收复失地。所以不管现实多需要“黑”,在具体政治行动,用黑来标志,肯定是可疑的,邪恶的。

我们只能说,这是没办法的,不得不的,临时的,必要的恶。可是绝不能说成是美好的,应该的。对其的质疑和否定,即使与特殊“国情“与“民情”相比,显得激进,其造成的历史后果,也比特殊国情带来在灾难,来得少。当必要时,即使很激进,还是实行必要的措施,当不必要时,即使很保守,这些恶的措施,就会被颠覆。对必要性辩护,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当需要辩护时,肯定是权贵集团舍不得既得利益的时候。

以狠毒的眼光,看到代议制的内在疾病,不能说明代议制就是不可取的。任何一种政体,即使非常优良,也是有内在疾病的,优良不过是把内在疾病往后拖延。没有垂诸永久的政体,政体就像人的生命,有出生、成长、成熟、衰老死亡的过程。一发现内在疾病,就嚷嚷不可取的人,这些人认为这药方一开始就错了,没有必要返工,而应该推到换一个新办法,他们是神经官能患者。他们在世间追求完美的政体,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猴子,丢了西瓜拣芝麻,丢了芝麻泥土,结果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