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9日在国家森林公园与诗人杨大力等人的文学聊天碎



  这一次我们是去龙湾潭国家森林公园.
  我和杨大力坐同一辆车,杨大力是个诗人,非但悟性高,而且学殖深厚,谈锋亦健,我们在车上一直聊到了耳目苍苍的深山内部.最后,我不禁遗憾地提到这么一句:“每次与你聊完后,都有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那种饱满的滋味好象被神秘收藏了,回忆所及,都化成了碎片。如果能够用文字把它们立刻记录下来,那该有多漂亮!”杨大力立刻有响应,也希望有一日能够一起对聊,再让一个弟子守在边上做记录,再加上一部录音机。
  不知道这种刻意安排的聊天效果究竟如何,且不去管它,先试着将那次的聊天的几点痕迹留下来,也可以判别一下价值。只是记忆所及,失真太多。甚憾!)

1、天才和狭隘
  狭隘给无知的人以勇气,也给天才以孤军深入的能量,天才向事物和世界深入主要并不是依靠学识,而更多的是依靠天禀和直觉的敏锐。学识全是外围的东西,而天才却可以一举跨过这些外围的累赘,直抵事物的核心。如果天才们知道和了解太多,在学问的大海中茫无际涯地漂泊过久,他们将因耗损而满心疲惫,也因边际的辽远而再无勇气和胆量向世人宣告已然在握的真理。一旦他们把已经秘密获知的超然的道路,化为世人皆知的现实的道路,于是天才之光也从此熄灭。我们要确知的是:天才的力量和敏锐原本不是来自于对古人知识的重复,而只要打开他们自己随身携带的宝藏即可。
  所以,有时侯,狭隘和无知也不尽是坏事。知识多了,背负就太重,无法轻装上阵,也就无力孤军深入,这是指天才而言。
  (然后杨大力还举了海子和俞心焦为例,这些深刻的诗人,直达事物深处的诗人,一旦扮演起思想家角色的时候,就袒露出他们的太多知识结构上的缺漏。但这些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深刻,反而给了他们以深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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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语言和思想
  我说,在创作中,到了一定火候,语言的精确必须有赖于思想的精确。
  杨大力并不直接反驳,而是说了一句,反过来也很有道理,思想的精确也有赖于语言的精确,因为每一种思想的创生过程都借助于语言,而且思想活动的过程,即思维活动本身就是语言的生成过程,所以语言就是本体。
  二十世纪的语言哲学是哲学史上的一场重大革命,它对我们的启示之一就是语言的本体意义,重要的是如何把语言打开。
  我不大同意,我认为语言始终是中介,语言和思维的确是同一的过程,但思维也一样并不是本体。我们和真理之间隔着的就是语言或者说思维,它们是与世界一样的另外一个世界,隔开了真理。但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因为我们站在了语言的外部,必须通过语言,才能抵达语言背后的真理,就象我们必须通过世界才能抵达世界背后的真理一样。如果我们已经拥有了真理,那么语言本身就可以被我们所弃绝,世界本身就可以被我们所弃绝,完完全全,毫不可惜。而且这一点岂止二十世纪才开始思考,早在我国先秦时候,道家高人庄子就已经有过很深的了解和体悟,在他的《外物》篇中云:“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然后他随即提出“得意忘言”,“得兔忘蹄”的道理,荃乃语言、中介,而鱼就是我们所苦苦追索的真理,即道。
  但是杨大力仍然保持不同意见,他说,人不是站在语言的外面,而是站在语言的里面,言说者是在语言的里面言说,思想者是在语言的里面思想。人就是这样生活并且呼吸着语言,里里外外皆然,定义人,就可以直接用语言来定义:“人,即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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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别信天才的指路,他们没有普世性
  我们就以读书为例。如果你想在阅读上得到一些有益的指靠,请千万不要听信天才,因为他们的阅读是超常规的,而他们的创作又是无限的自由。即使给他们喂足了次等的营养,他们照样能够端出最高品级的产品;给他们二流的作品,他们可以创造第一流的作品。所以他们的指点即使是发自内心的赤诚,有时也无异于胡言乱语,对我们并无参考价值。因为在他们看到金子的地方,用我们常人的眼睛也许只是一堆草泥。
  比如张爱玲,才秉很高,但她终生迷恋的却是一部二三流的小说《海上花列传》。所以,有时我们不妨听听一些相对笨一点的、甚至愚鲁一点的人的意见,因为他们抵达成功的道路有普世意义,因其愚鲁,所以他们必须保证每一个细节都能够有共同的指向,这样也就可以让我们真实地看清了他们的道路和道路中的每一细部的发展,而他们的道路太结实了,没有丝毫取巧的成分,所以启示意义也大,使得每一个人都可以照着去操作,而每一个人都可以因此得到最质朴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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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技术和艺术
  技术和艺术的分野,就看这里边有无心灵的参与,个人性情的参与。每一种优秀的文学产品都应该散发着个体生命和心灵的浓郁气息,而不仅仅是技术的手腕和手腕的痕迹。只有这样,才能将“美”引向“真”。在文学创作中,语言技术成熟了,还仅仅是第一步,此时还不是得意的时候,要看自己的心灵有无参与进来,如果是,作品就活了。真实就在这里开始诞生。即便有些稚嫩,也是不用害怕的,因为道路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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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文学的尺度
  一个朋友说,文学的唯一尺度是时代。
  我反驳曰,时代绝非唯一的尺度,甚至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相比之下,永恒才是一把更高的标尺,没有永恒的尺度来加以参照,什么作品都会随着时间而灰飞烟灭,因为一旦拔高了时代,你就给了每个时代以自足于自己的时代文学以理由,这样还需要其他时代的文学的援助吗?其实不然,所以永恒的意识要参与进去,作品才不会流于浅薄。
  打个比方,如果把文学比作汪汪大洋,那么其表面就是时代的喧嚣,其底下暗涌的无边水域,就是永恒,当然,正象只有从海面才能进入深海一样,也只有通由时代,才能契入永恒,但停留于时代并死死等待时代的宣判,并非文学的至高律令。
  而且,永恒和无限无处不在,象人性本身就是个永恒的疆域,如果硬要将它纳入时代的范畴,无疑是一种狭隘化。所以,触及人性等命题,也就是触及永恒,越深入,越有生命力,越能够发出永恒的声响,悠悠地回荡于时间的无边长廊之中。
  朋友认为我的话太空,不切实际,我呵呵一笑说,你说对了,我正是要不切实际,我正要让自己从所谓的“实际”里边解放出来,尤其是当你们太实际的时候,我更要显得不那么实际,反之,也许当你们太不切实际时,我可能就要提倡一下实际,所以,我在此强调永恒,只是由于你们太强调时代的缘故。如果换一个场合,当大家在关注永恒时,我会提醒,切勿遗忘这个时代的命题。
  其实无论是时代,还是永恒,它们都属于时间!于是,我们几乎可以断定,文学的根本尺度就是时间,古人所追求的“不朽之盛事”,就是指向了时间的永恒性,而且以“立言”为手段。可见文学中应该藏着某种永恒的元素、永恒的可能,它们在发出诱人的光辉。否则以曹丕这样的九五之尊,凭什么也会如此努力执著于“立言”!
  文学是人类与时间对抗的手段之一,是突破人类有限性的一种尝试,所以,时间才是真正的参照尺度,而永恒和时代仅仅是它的两翼,不能缺漏。但相比之下,前者显然更重要。因为后者乃强权的变体,对时代的屈从,其实也就是对某种强大势力的屈从,是对权力的谀辞。而对永恒这一翼是无论怎么强调也不会过分,因为它与非功利的批判意识相关,也就是与文学的本体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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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文学是无用的
  文学是无用的,别奢求或祈求有用,它是人类生命余下来的那一部分力量的升华,这一部分是人性的本质力量,它是从纯实用范畴中解放出来的,甚至偶尔还是逃出来的,因为它们还让我们体验到某种重要的略带野性的真理——自由。
  它就是人类在满足基本的、必要的生存需求之后获得了自由和解放的那一部分力量。这一部分力量升华的越高,越能够体现人性。当人还在大地上为起码的温饱而觅食的时候,自由是虚妄的,人性也是虚妄的,因为他还仅仅停留于物的层面,在这种层面上是没有多少自由可言的,仍然处于物的奴役阶段。只有上升到物的主人的时候,也就是精神从物欲中超拔出来,获得闲暇和游戏的能力的时候,自由才会浮出水面,伟大的艺术往往得益于此。
  既然是从物欲中超拔了出来,也就是从现实中超拔了出来,所以在现实这个层面上,它是无用的。就好象从生存的角度讲,艺术是无用的一样。但必须注意,完整的人性却正是从“无用”的艺术中呈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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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用是好的
  在一些时代里边,我们可以用无用来平衡有用,用永恒来平衡时代,用天空来平衡大地,用理想来平衡现实。当你只顾有用时,我要强调无用;当你只顾时代时,我要强调永恒;当你只顾大地时,我要强调天空,当你只顾强调现实时,我要强调理想。反之亦然,但在目前这么一个功利主义至上的时代里,无疑是该强调无用的时候。强调无用,也就是反功利。
  记得一则寓言:有一个百发百中的神箭手,一次,一个人对他说,你射吧,射中奖励一片瓦,这神箭手的箭百发九十中;又说,你射吧,射中奖你一个带钩,这神箭手的箭百发五十中;又说,你射吧,射中奖你一块黄金,这神箭手的箭百发三十中;又说,你射吧,射中奖你一个大官当当,这神箭手的箭百发无一能中。这神箭手的箭法水平一样了得,但为什么越来越失去准头呢?显然,功利心在作怪!当你的功利心逐渐增强,那么你生命中最本质的能量也会逐渐失去,庄子说得好:“其嗜欲深,则天机浅。”
  同样,在文学创作中,如果功利心太强,则艺术品质也将每况愈下。这里还要注意这么一点:即神箭手在没有功利心干扰的时候,他的箭能够准确中的,这说明了一个道理——“没有功利心是有用的”!也就是——“无用”是“有用”的!他的箭本身是“非功利”而“有用”。人们经常狭隘地以获功得利为“用”的标志。其实这是不懂真正的“大用”所致。
  所以。“无用”并非真的无用,而是潜龙勿用,对表层的有用乃一辽阔的支撑,这是大道之用,是真正的用。庄子曰:“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所以——“无用”是好的,“无用”是有用的!就象永恒是非功利的,天空是非功利的,理想是非功利的,但它们都是好的,都是有用的,当然,是大道之用!
  我们上面提到了社会平衡的道理,理性的社会是必须用两足(无用和有用,永恒和时代,天空和大地,理想和现实)走路的,平衡是社会的黄金法则。但一个优秀的人甚至可以超越平衡的固有法则,人可以以极端的方式切入真理。我的意思是说,他简直可以无视于平衡。

8、小说的两个死胡同
  小说创作有两个死胡同,一是太实,象照相机的功能,与其这样,不如去做新闻记者来得更合适一些;一是太虚幻,沉溺于内心之境,象白日梦,创作这些作品的人,不如直接去吸食大麻更幻想联翩,更心神俱醉,更满足了自己。两者都不会找到出路。必须虚实结合。
  另外,在衡量作品高下的时候,别去辨析它是主流,还是非主流。甚至文体意识也不宜太认真,小说,散文或者诗歌,以及戏剧,从文体上不宜作为评判高下的依据。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品质,文学品质。而这是所有文学作品所共有的,其乃诗的品质,创造性的品质,文学价值的高下,与主流、非主流应该无关。

9、风格迟一点成熟为好
  每一个人都要逮到自己最佳的文字风格,与生活的逐步展开一样,这种“最佳”也是在漫长的创作道路中逐渐显山露水的,绝非猝然而得,而对它的寻找也许会是一个人的一生。即便连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的文学巨人,到了晚年还在摸索着自己最佳的文字道路,还不断地否定自己的前期创作,可见这是一个多少令人迷茫的问题。而相比之下,太早成熟,或者说太早固定了自己的文字风格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  但风格藏在一个人的身上就象清泉藏在山腹中一样,它也在寻找出口,这些得益于天地灵气的清泉,只要找到了出口,它就会知道自己该去的方向。如果只是看它们流动的表面,这些泉水似乎没有一个准确的方向,或东或西,或左或右,其实无论它们如何流动,都朝着一个同一的方向——那就是大地的最底处,而大海是世上最低的地方,所以就流向了海洋!而它们往大海方向的奔流过程中根本无须打听方向,不息的流动,自然的达成。而海乃大地之肾,正如海乃大地的最低处一样,肾也是人体五脏六腑器官的最低部位,肾是生命之源,海也是。中医里有“肾属水,色黑,味咸”,与大海的成色滋味也果然一样。
  也就是说,风格是道路尽头的事。

10、如何提高文字的境界
  风格可以不同,趣味也允许有差异,但必须明白,境界总有个高下。如何提高自己的境界呢?一是依靠才秉和悟性;一是依靠学问和见识。一般说来,天才更加依赖前者,常人更加依赖后者。“才秉和悟性”作为先天品质,乃上苍所赋的齐天洪福,可遇不可求。而走上了后者所提示的道路,我们必须牢记“天道酬勤”的古训。然后也许会激发了前者的成长。这已经不仅是品质了,更变成了生命本身的智慧了,它乃因深悟覃思而从生活当中自然沉淀出来。其实,后者才是正路,连鲁迅、沈雁冰这样天分很高的人,也还是手不释卷地在书籍中寻阅,长年地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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