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人道主义常驻北川


  北川县是汶川大地震伤亡最重的地区。

  5月18日中央电视台赈灾募捐义演,北川中学地震幸存者白琳同学用痛彻心肺的形象语言,表述了地震发生一刹那间校舍倒塌的惨象,——在她跳楼落地回头的瞬间,“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到我们五层的教学楼成了一片二三米高的碎砖瓦堆堆,里面有许多伸出的胳膊、腿和手……”

  县长经大忠对本刊用了三个“遍地”来形容北川的生灵涂炭,“遍地是腿,遍地是头,遍地在流血。”他说,县城人口2.2万,死了1.1万,被埋数千人,至今挖不出来。县城1/3被滑坡掩埋,房子80%倒塌,全县的耕地和民地也有60%消失不见,北川人丧失了生存条件。整个北川没有一个完整的社区,没有一个完整的村庄,甚至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从景家山山坡俯瞰下去,北川——这个被县人大党组书记、常务副主任李春寿称为“中国最美丽的乡村”的所在一片宁静,不过不是震前那种世外桃源般的安静,而是一种别样的死寂。整个县城仿佛一个被弃的石灰场,连河流都好像是凝固的。如果不是曲山镇(北川县城所在地)的董文德镇长指点,我不会知道远看上去极为普通的那片山坡覆盖了多半个老城区,上千亡灵就此深埋地下,与虫豸为伍。

  这个塌方的山坡叫做王家岩,它在县城的西边从300多米高空垮塌,200多万方土石倾泻而下,漫天的泥浪瞬间淹没了一切。县城东面是景家山,它的主要构成是岩石,在那个令人恐怖的下午,3公里多宽的陡岩上,垮塌下300多万立方米的巨石,砸向学校、机关、街道和居民区。王家岩和景家山如同两张饺子皮,北川县就是饺子馅,两片山脉相互挤压的“包饺子”之举,给北川这个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带来了灭顶之灾。

  北川:中国人受难史的缩影

  这座被两山压在中间、满是巨石和废墟的小城,承载了北川人太多的过去。青山如黛、绿水如翠的美丽北川曾经有许多响亮的名头,“神禹故里”、“千年羌城”等,向访客们叙说着它悠久的历史。北周武帝天和元年(公元566年)置北川县,唐太宗贞观八年年析北川县地置石泉县,并北川入石泉。1914年,因与陕西省石泉县同名,且彼县设置在先,乃复名北川县。自建县至2008年,这座羌城已矗立1443年。它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讲述,不过,这些故事大都是悲情的。

  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服务中心收藏了极为丰富的大陆省、市、县、乡镇级地方志。6月,我造访中心时,翻阅架上的《北川县志》,一半是震憾,一半是喟叹。中心的熊景明老师仔细地爬梳县志,给我看了她写的《以生命的名义回望历史——地震后读北川县志》(即将发表于香港《二十一世纪》2008年八月号),一读之下,发现这个小小的北川,简直就是中国人受难史的一个完整缩影。

  北川位于四川盆地的西北边缘,地处岷山山脉向龙门山脉的过渡地带。经大忠这样描述北川:它不仅是大禹故里、少数民族聚居地,而且还是古人类遗址、革命老根据地。

  北川称大禹在本县出生,唐代以前,北川名胜石纽山建有禹庙,每年六月六大禹诞辰,均在禹庙前祭奠。北川县城一年有三次大节日,除了传统的汉族春节外,作为大禹的故乡,六月初六的祭大禹是北川特有的一个节日。另一个更为盛大的节日,则是十月初一的羌族新年。

  自古以来,北川是羌人和藏人聚居地,秦汉之际,西北的羌人南下至此;唐初,大批吐番留居繁衍,并相继占领了羌人的地盘。后来,羌人和吐番在强大的汉人官兵面前,结成联盟。汉番之间大小规模的武力斗争从公元8世纪连续到15世纪。到16世纪中,少数民族对汉人聚居区的滋扰和官方对其的无情镇压,以官方军事压倒优势和政策调整告终。少数民族“渐与汉民一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以少数民族为主的北川,到1953年人口普查时,七万八千多人中,只有59人申报为羌人,1698人为藏人。

  曲山镇旁的高山上有一座曲山关,作为隔离汉族与少数民族的障碍,它历经400多年,是北川的著名古迹,如今也在大地震中彻底毁坏。数百年的血腥厮杀,是以民族大义的名义,以天朝的名义,生命根本不足惜。对文化多元的共识是很久以后才形成的:1988年1月经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北川按少数民族县待遇,政策上给予优惠;2003年7月6日,国务院批准撤销北川县,设立北川羌族自治县。它是全国最年轻的自治县。

  1795年有人口记录以来,北川的人口变化大起大落。熊景明说:“曾经在十七年间,从四万多增加到八万多,据说是外地来了大量拓荒者。到1912年,又回落到四万六;四年后再神奇地高达近12万。人口大变动的后面是兵荒马乱,是饥荒,是流离失所。1935-1936年间人口减少一半,县志中到可以看出那是‘老革命根据地’的代价。”长征红军与追兵在北川境内激战,跟随红军北上运送物资的3000民众没有一人能够在战后返回家乡。1936年,北川县长冯康写到:“北川自遭匪后,又罹兵灾……鸡犬无声,路断人稀”,“县内人口骤降,出现若干死绝户、无人村。”这一页惨烈的历史,是以共产主义革命的名义写下的,北川人做了大时代的祭品。

  1950年1月,解放军进入北川;1951年2月,162个工作队进入162个村庄,开始暴风骤雨般的土改。全县共没收、征收土地6525.5公顷,粮食3437.7石,耕牛776头,农具2974件,家具衣物11223件。最不可思议的是没收了房屋十二万间之多,县志分别在两个地方提到这一数字。熊景明说,土改的影响远远超过地富分子和他们的亲属所受的迫害,它不仅打击了草根阶层的先进生产力,而且是对传统文化的颠覆。“所有的不智、不公、不义都以政治理想之名强加于人……颠覆传统道德,否定人的良知判断,对社会造成巨大的破坏,也为从此之后几十年的灾难,包括大跃进、大饥荒、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等等种下祸根。”

  北川人的下一场生命灾难是饥荒。学术界对大饥荒的研究的成因归纳为,浮夸产量,高征购,公共食堂,劳动力离村从事修水利、炼钢。以上所有饥荒成因,北川都走到极致。细心的熊景明发现了县志里的残酷细节和悲伤数字。“1961年2月13日,因严重缺粮,出现群众到回龙公社马鞍山挖食‘观音土’事件。但在人口状况表中可以看到,在1955-1973年之间,正常年份的自然增长率是千分之30左右,而1959、1960分别是负的千分之10.6及14.4;出生率比正常年份减少将近一倍。两年内人口净减少5000多人,统计是否准确,不得而知;到底饿死多少人,不得而知。”

  在文章的最后,熊景明写道:“2008年5月12日四川大地震将载入史册。不可忘记这一年5月30日,成都赈灾晚会打出了‘以生命的名义’的旗号。人类曾经以天上的神仙或地上的帝王之名相互残杀;以种族的名义乃至后来以革命的名义举起武器对准同类。以生命的名义回望历史,并非算旧帐,而是明白中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们终于走到重视个人生命的今天,可以告慰千百年来多少冤魂了。”

  我们都会大哭一场

  从以天朝的名义、革命的名义到以生命的名义,北川人走得何其长。北川历史上有四部四本地方志,乾隆版《石泉县志》、道光版《石泉县志》、中华民国版《北川县志》以及谢兴鹏主编的《北川县志》。谢兴鹏,曾是北川羌族自治县地方志办公室主任,10年间竭尽心力写成了一本《北川县志》。地震中,他永远地留在了北川。和他一样在北川失踪的还有4个人,加上已经确认死亡的一个,8个人的北川地方志办公室损失大半。

  北川,这个因巨灾而凸显的古老小城,它的历史,还将如何续写?在经大忠这位土生土长的北川羌族人看来,北川的发展才刚刚开始。他向本刊描述了如何重建一个美丽的新北川,“地震作为重新起步并同时跨越的一个机遇,我们的目标是建成城乡统筹的综合发展示范县,工业化、城市化水平大幅度提高,产业结构可持续发展大跨越。”

  农业上,北川要做特色农业强县,准备打造中国红豆之乡、树莓之乡、玫瑰之乡,还准备做园林园艺产业、高山蔬菜基地、特色养殖产业。工业方面,重点在集群上、体制上、机制上、环境上,争取把工业城市活起来,但经大忠同时强调,“不能进工业的坚决不能进,再有钱赚我也不进去,总体环境水平要很高。”旅游业,震前北川一年有100万游客,原来只做休闲度假当中的居住,现在有地震废墟,有唐家山,要做大的调整,观光产业会从农业当中划出来。

  经大忠说:“地震后,北川得到了全国如潮流一般的大爱,这么多人爱我们,那么我们怎么去爱别人呢?我们向社会表达我们也爱别人的一种方法,就是建好北川。”他得到了北川人民的鼎力支持。北川中学副校长张定文说:“我们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温暖。地震虽然摧毁了北川整个县城,摧毁了我们的校园,但它却不能——永远不能摧毁我们作为大禹后人的精神。”

  我经过北川中学,“管治区域——禁止一切人员车辆进入”的牌子及骷髅头死亡标志赫然在目。曾经聚集了大量救灾人员的那个操场,已经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电视上温总理向被困学生喊话“我是温家宝爷爷”的那片废墟还在,只是多了几个残破的花圈。前往北川县城的山坡上,零零落落的一些人,在空地上燃几炷香,放一挂鞭,俯下身去磕头,袅袅的烟在被黄色的滑坡带切割成一条条的青山间盘旋上升,闷闷的鞭炮和压抑的哭声撕裂听者的心灵。这些苦难的北川人就这样悼念逝去的亲人和毁灭的家园。

  重建的路还很长,而心灵上的创痛更是难以愈合。北川民政局局长王洪发在地震中相继失去儿子、二姐、侄儿、岳父等15位亲人。他在抢险第一线忙碌,有记者冒昧地问他失去亲人是否伤心,他回答:“我想伤心,你能给我时间吗?总有一天我要大哭一场!”

  是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大哭一场。为了生命的顽强和尊严,为了中华大地上久违的人道主义。几千年前,北川的祖先来到这片山峦,在这里开疆辟土,繁衍生息,他们的生命曾如草芥般卑贱。今天,面对一望无际的废墟、千疮百孔的荒山,如果我们的政府能够长久像此次救灾中表现的那样,将“人的生命”放到最高位置;如果我们每个中国人,心中有同胞爱、邻居爱、师生爱和人间亲情,对自己与他人的生命一视同仁,那么北川曾经冰冷的历史会被热血融化,北川将不仅在物理上、也在心理上得到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