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上的“成人礼”


生死线上的“成人礼”

  

 

走出这震中废墟的前夜,张天文和几个“哥们”干完最后大半瓶白酒,合上了挣扎四天三夜的眼皮。曾科却几乎整夜没睡着,不是因为十几米外的尸坑——这个他已经习惯了,而是有些十八九岁小伙初尝烈酒的正常反应。

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516日,漩口中学在地震中幸存并坚守了四天的183名学生,与52位老师一道,清理干净周围的垃圾,把节省下来的食物送给当地农民和救援官兵,然后摆开一字长蛇阵,成功实现从映秀到成都的大转移。

当时,这条生命线还没完全打通,约90公里的路程,花了14个小时。到阿坝铝厂临时码头之前的约7公里路上,上面是滚石和悬石,脚下是泥泞,侧身往下就是奔腾的岷江水,多处仅容一人手脚并用缓缓爬行。

每遇危险,张天文一边搀着杨伟,一边对她喊:“加油过去,保命要紧!”女生杨伟的脚在12日的大地震中受了伤,张天文主动向班主任蒲万鑫要求对她“负责”,并被封为“副班主任”。

那两天一夜,记者与他们全程相伴,总被认作带领他们出来的四川省登山协会救援队队员。四天后到成都中医药大学汪家拐校区再与他们相聚时,只见他们亲密无间地聚在各处,脸色已恢复红润,久违多日的欢声笑语也再度飘起。

蒲万鑫老师并不认为,这只是青春的简单重现,尤其是对他任教的高三年级来说,在这场苦难深重的震灾中,这些“8090初”的大孩子们,经历了一场特殊的“成人礼”。

蒲是化学老师,却当了高三(二)班这个文科班的班主任,就因为这个班的“问题”多,成绩差倒在其次,主要是“难管”,很多学生“调皮捣蛋”。

作为老师,蒲不愿意讲他学生的“坏话”,“当事人”自己倒是亳不避讳,甚至为之“津津乐道”:背着老师抽烟、喝啤酒,上课迟到、起哄,逃课去镇上玩网络游戏,谈恋爱的?“有个七八对吧。”不抽烟的学生,甚至也参与偷过校长的烟。临近成年的躁动,四处寻找释放口。

张天文和曾科等人的保证书都不刻写了多少遍,老师总是又一次一次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但最让他们心疼的还是充作班费的罚款,5块、10块甚至20块,这些山区的住校生,一个月生活费不过两三百块。曾科大致估算,这个学期被罚了一百多块。当然,“交不出钱,老师也不会逼帐。”

在这些让老师头疼的男生圈内,有一句口头禅是:“兄弟,‘耿直’点!”谁受了气,“哥们”就得“耿直”起来,帮忙出气,不惜动手。

“大事不犯,小事不断。”曾科对自己和“哥们”们下了个自我总结。孰料,“小事”没有随着他们的成年自然消亡,而是突如其来地中断。

5121428分,他们正在上下午第一节课,高三(二)班的数学老师刚讲了一道题,地震发生了。这场国殇级大地震,震中就在他们所处的映秀镇。

当时分别有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数了数,地震持续了8秒。尽管绝大部分师生不可能如此“镇定”,但秩序并未因突袭而混乱不堪。他们记得上午地理老师讲地震时要躲到墙角,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他们所在的五楼都倒到了地上。随后,曾科“啥也来不及想”,顺手拽了两个女生夺窗而出。

接下来,谁也记不清,自己逃出来的人有多少,被人拉出来的人有多少,反正先出来的人第一反应基本都是,还有人在里面,于是马上跑回去救人。

“毕竟是一个集体嘛。”姜明鸿说。这位班上成绩较好、行为“规矩”的学生称,以前班里人心较散,三五成群,各为一体,彼此来往较少。

复读生唐俊杰在地震前两个月才转到这个班,和这些还不熟悉的老师同学一道,他从食堂的废墟里救出了两个人。

“救人的时候身上都是血,顺着雨水给冲刷了。一开始心里也发慌,害怕,但一两天以后,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唐俊杰说。

在救援部队到达之前,就是这些幸存的师生们,把他们的同事、同学一个个地拉出来、刨出来。据目前统计,1700多人的漩口中学,约有30多人死亡或失踪。在震中,这已是一个奇迹。附近的映秀镇中心小学,死亡和失踪比例约为三分之二。

唐俊杰痛心的是,头天他从食堂里抬出的一位大师傅,第二天又因重伤不治,又把他抬向了坟地。

以前闻所未闻的灾难,就这样突然发生在他们身边。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血肉模糊地呈现。那些曾经熟悉的声音,再也唤不出回答。

作为学生中的大哥,高三的许多小伙子们喝起了从学校食堂和镇上翻找出来的白酒,既是为了消毒,也是为了御寒,更是为了壮胆,还有为了消愁。

酒自然是不多的,饮用水都不够,平均每人每天不到一瓶矿泉水。“轮流喝的时候都只敢喝一小口,要不别人就没得喝了。”姜明鸿说。

震后滞留的日子里,师生们一边等待同在震区的家人身影或音讯,一边参与救援、埋尸,更需要的还是抱团自救,寻找食物,互相安抚。

最初,环顾四周的惊恐、悲痛、慌乱,负责全校安全的蒲老师对一些男生以“兄弟”相称,这让他们少了退却的台阶,“是男人,就得负责任。”几个以前不守纪律的小伙子,转眼成了维持秩序、扶危济困的主力军。

凭着身体强壮,张天文还大包大揽任务,为了保持取暖、做饭的火种熄灭,他连续三夜没睡觉,添柴、挡雨,困极了就绕着火堆疾走,以防睡着。

其实,在地震当日和14日,这位羌族小伙也有过两次“心理矛盾”,他的脸和腿也受了伤,“凭什么要给他们干这么多事?”但看到女生和伤员那么“遭孽”(可怜),“心就软了。”

救援部队在震后第二天开始陆续抵达后,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士兵更激起了男孩们的斗志。张天文认识了一个重庆藉的消防兵,21岁,家乡也遭了灾,不明家人音讯,一天才吃两个小面包,“我看到他都快晕倒了,还得强撑着救人,”张天文说,“都是20来岁的小伙子,他们能,我们为什么不能?”

同在生死线上走一遭,以前挂在嘴边的“集体”有了心的体味,不过他们有自己的说法。回想12号到废墟里给同学李慧蛟找衣服,和接下来几天的相濡以沫,赵国勇说:“这种兄弟情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老师眼里,这个难管的班级有如脱胎换骨。表现之优秀,凝聚力之强,出乎他的意料。

学生们的自我感觉倒没这么明显。只是觉得以前的“哥们义气”似乎有些幼稚了,从偷看的武侠小说里仰慕已久的“侠气”,从未离自己如此之近。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开始的危急时刻,他们还不及多想,凭着本能去救人、照顾弱者。来得及想时,感觉也多半是朦朦胧胧的“很男人”。

12号晚上一次余震发生时,有个坐在张天文旁边的女生抓住他的腿惊吓得大叫,“当时我有一种英雄救美的成就感。”

在美滋滋地回忆此事时,父亲早逝的他还不知道在理县的母亲的消息,其他学生则大半已和父母亲人联系上。“不管她在天上还是人间,我都会好好活下去,这肯定是她希望看到的。”

包括他们在内的漩口中学高三学生们,眼下正在成都几所大学的安置点里开始恢复高考复习。老师对此心中有数,希望能多几个考上专科,“从成绩看,他们未必能成‘才’,但是,他们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