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害、赈灾和腐败
2008年2月5日，农历腊月28。湖南卫视举行赈灾义演。明星激情昂扬，企业踊跃捐款，观众情绪高涨，省委书记泪洒会场。——好一个振奋人心的场面。
我没有受到现场气氛的强烈感染。
就在赈灾义演火暴进行的时候，还有许多人困在回家的路上，还有更多人在没水没电甚至缺粮缺油的困境中煎熬、等待。我前往过春节的那个湖南小县城，就仍然处于停水状态，而这一状态已经持续了10天以上。
这样一场暴雪，事先就有天气预报。但是，在暴雪持续了相当长时间，灾害已经蔓延之后政府才有所反应，而且部门及地区之间严重缺乏协调。由此，造成70公里长的车队在高速公路上滞留，造成数百万返家人员因交通受阻在途中尝尽饥寒……灾害面前，虽然政府没有完全不作为，但政府的灾害预警及处理能力实在值得怀疑。经过大洪水和非典考验，该慌张还是慌张，甚至更慌张。我不禁想到，凭这样的组织和协调能力，如果日本人再次入侵中国，我们还得靠人海战术，还得八年抗战。
赈灾义演当然可以激发受灾群众的抗灾热情，但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水电不通，根本就看不了电视。我不是说赈灾演出毫无意义，我想说的是，要真正“为人民服务”，政府就应该切实为人民的利益着想。而不是只想着给自己树形象，捞政绩。比如，在我所到的那个湖南小县城，大部分居民区已经停水10天，政府是否想过老百姓的饮水问题。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从一个政府关键部门经过5道门才弄到一担水，那么，那些一道门也进不了的百姓，他们10多天来靠什么解决饮水问题？其实，通水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问题，只需要在每个住宅楼下临时安装一个公用水龙头就可以了。这样做其实要不了多少钱，但却没有人去做。政府可能更擅长于贴标语，喊口号，对于老百姓的疾苦，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关心和解决老百姓的疾苦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利益。
在自然灾害发生后，政府还擅长做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向上级要救灾款。
到湖南的第一天晚上，当地政府部门一位朋友请吃饭。由于家里没水，我们去了当地最豪华的酒店。由于当地缺水，我们就喝最昂贵的酒。由于包厢里温度太高，我们不得不将衣服一件件脱下，最后只穿单衣。而那时，滞留高速公路和京广线上无助的人们将所有的布片裹上也难御透心之寒。
席间，那位朋友禁不住诉苦。日前，上级部门要求他们统计全县受灾损失。当地持续大雪，给居民生活带来了极大不便，菜价也直线上涨了十数倍。但情况并不是特别严重，既没有发生大量房屋倒塌，也没有发生大面积牲畜死亡。我那朋友所听说的最严重的灾情是一养羊户损失二十几头刚出生的小羊。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深入乡镇搜集数据（即使有时间，也没有人愿意做这种纯属多余的事情。上级所需要的仅仅是一组数据，真实与否完全没有关系。即使是ＧＤＰ这样的数据也是根据上级指示拼凑而成的，受灾损失这样更加难以统计的数据就更不需要真实了），于是就报了个几百万的数据。
汇报还没结束，上级领导大为光火：“湖南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雪灾，引起了党中央的高度重视，总理两次前往湖南灾区视察。全国人民甚至全球华人也高度关注，各地踊跃捐款捐物。根据专家测算，这次雪灾造成的损失超过了９８年的大洪水。你一个县的灾害损失才几百万，你对得起党中央和国务院，对得起总理和全国人民吗？”我那朋友挨了半天训，只能乖乖将数字由几百万改成几个亿。
作为一个农业县，该县的财政一直不是很宽松。
大年初一，另外一位朋友带我去参观县政府所在的新区建设，却让我大为吃惊。整个新区，道路笔直宽敞，建筑整齐漂亮。县政府办公大楼雄伟庄严，豪华气派，其气势丝毫不亚于我所见过的大多数省政府大楼。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县政府大楼前的“人民广场”。该广场占地约１５０亩，是我所见过的仅次于天安门广场的广场。这个广场和天安门广场还有一比的是，天安门广场只有两个华表柱，而在“人民广场”上却有９个类似于华表柱的建筑。
新政府大楼及“人民广场”的富丽堂皇显然只能建立在巨大资金投入的基础上。但是，一个财政拮据的农业县，怎么会有财力举办如此巨大的形象工程？朋友的解释让我吃惊不小。
“政府大楼及广场建设是长江洪水给县政府带来的福利。作为长江沿线的农业大县，我县承担着重要的抗洪抢险任务，国家对我县的抗洪抢险也给予了充分的资金支持。但是，国家的抗洪抢险资金有相当一部分用在修建政府大楼及附属设施上了。有关部门虚报抗洪建设工程量，同时压缩工程款的支出，从国家抗洪抢险资金中套取了大量现金。这当中，一部分用于形象工程建设，相当一部分则落入个人腰包。”
“政府大楼建设资金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移民资金。洞庭湖区改造中，我县部分村子需要移民，但数量不是很大。有关部门虚构移民身份，套取国家移民资金。我老家所在的村子属于移民区，移民部门虚构了数百个人名。套取的移民资金仍然是部分进入政府大楼工程建设，部分进入个人腰包。”
“有意思的是，曾经荣获‘全国水库移民先进工作者’某领导，因为挪用抗洪大堤建设款及套取国家移民资金有功，因为建设新政府大楼这样的形象工程有功，后被提拔为省里某部门主管领导。在任上，该领导继续盗用国家移民资金达数千万。案发后，一家三口都牵连其中，都被投入监狱。”
“政府大楼建设费用的一部分来自企业和部门资助。资助者大多是国有部门，也有私人企业；资助表面上是自愿的，也有强制的成分。那些最重要的资助者，单位名称和单位领导的名字就刻在华表柱底座上。第一个华表柱底座上刻的是某化工厂及其总经理的名字。这位总经理原来是化工厂厂长，因为贪污，被判了刑。出钱减免了部分刑期，在化工厂拍卖之前，提前出狱。在有关部门干预下，用800万买下了资产价值超过1亿的化工厂。支持政府大楼建设对他来讲当然义不容辞。”
“实际上，通过以上途径，政府大楼建设还是面临资金缺口，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最终恶化财政。为了缓解财政困境，又将手伸向孤立无助的农民。现在，按照政策说是取消了农民的税费，其实不然。农民依然承担各种负担，只不过是换了新的名目。各个地方农民承担负担的轻重取决于当地有没有人在政府有关部门任职及所任职务的高低。有门路的村落或者农民，负担就可能减免，否则就会增加。一般来说，目前每亩土地农民承担的负担还在80元左右。边远地区和城郊也有区别。城郊一般在40左右，边远地区就达到120元。高的甚至达到200元。”
“‘人民广场’现在还没有完全竣工。一方面是前任领导凭借这个半拉子的形象工程获得升迁之后，后任领导不可能再凭借该工程获得更多的好处，因而完成工程的积极性有所下降；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三峡大坝修建起来以后，长江发生水灾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于是，我们县也就失去了借助长江水灾获得政府资金支持以改善财政状况的机会。说来真是黑色幽默，长江水灾对我县来说是一个福音，三峡大坝因为解决了长江水灾问题反而成为我县的一个灾难。”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今年的雪灾既然已经引起了党中央、国务院和全国人民的高度关注，作为灾区，应该可以得到国家不少的救济。即使是民间赈济，也会有一定比率流到我县。如果县政府不愿意继续看着‘人民广场’残缺不全，也许会从救灾款中拨出一部分来修建‘人民广场’。”
听完朋友的介绍，抬头再看政府大楼，已经不再那么巍峨雄伟，而原来我眼里气势磅礴的＂人民广场＂，则显龌龊不堪。那些贪婪无耻的官员，企图用人民的血汗来装点他们的殿堂，而这些殿堂，即使表面富丽堂皇，所折射的也是他们的肮脏和丑陋。
自然灾害是人类无法回避的，纵使技术高度发达，人类预测、控制自然灾害的能力依然有限。当自然灾害发生后，赈灾是必要的。这不仅是因为赈灾可以将灾民从深重灾难中暂时解救出来，更重要的是，赈灾体现了一种普遍的人类之爱，而这种爱是使人类得以持续存在的最重要的力量。赈灾的核心要素是爱，是关切，是感同身受，而不仅仅是金钱。对于政府来说，面对灾难，需要组织赈灾，更需要切实关心灾民的生存，需要切实采取措施帮助灾民摆脱困境。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要求政府以“为人民服务”为出发点切实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次雪灾，暴露了政府行政效率低下的弊端。
但我国政府存在的问题，决不仅仅是效率低下。众所周知，我国政权系统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腐败的蔓延。当权力成为资源配置的重要手段，当法律法规对权力寻租缺乏有效抑制时，腐败成为人们谋取个人和集团利益的最有效途径，成为一种破坏广泛，影响深远的巨大灾难。腐败的盛行，动摇了社会信任，瓦解了社会团结，破坏了公共精神，摧毁了道德基础，腐败已经成为社会存在和发展最危险的腐蚀剂和破坏力量。
政府官员利用自然灾害肆无忌惮的寻租，挪用抢险工程款，截留救灾物资，克扣救灾资金……已经击穿了社会道德底线，其对社会道德基础的巨大破坏作用，使其堪称一种比大洪水、非典和暴雪更严重的灾害。